社会是黑的
社会是黑的
作者 | 丁小村
一
黑帮老大唐·科里纳给女儿办婚礼，受他庇护过的老乡、朋友、发小，都来捧场。他享受着这份尊荣：他主持着一份公道——这是在法律之外的秩序，由如他这样的强力者所维护。科里纳的发小邦纳塞拉是个开殡仪馆的小老板，他们都来自意大利，不同的是，前者以黑帮老大的身份在这个国家活得人模人样，后者以安分守己的商人身份在这个国家赢得了一席之地。
邦纳塞拉的女儿被两个青年侮辱而受伤，邦纳塞拉信赖的美国法律并没有给他想要的公道，于是他去求黑帮老大科里纳。科里纳对于自己的老乡和亲朋一向乐于帮助，但他在邦纳塞拉面前给他了脸色：因为他认为后者看不起他——从来没请他帮过忙。后者当然看不起他：因为他是一个遵纪守法的人，他信赖法律就如同他在这个国家找到生活的信念。
社会在这两个人面前黑白分：唯有公道二字，不分黑白——让坏人受到惩罚，让好人受到安抚。
无论是黑帮的世界还是良民的世界，都需要这份公道：它才是真正的秩序。
对于科里纳来说，他需要的公道，是一份他应该得到的尊荣；对于邦纳塞拉来说，他需要的公道，是让伤害了他女儿的人受到惩罚。
社会体系不能保证公道的时候，就由别的什么体系来保证：黑帮电影充满了暴力与杀戮，却让许多观众喜欢看下去，是因为他们依然相信公道存在。
二
大江健三郎在小说中描写一个有趣的情节：中年男人鸟有着高大的身材、强壮的外貌，有一天无聊了一个人去球场打篮球，旁边有几个少年人也在打篮球，打着打着，他们突然嘲笑起中年男人鸟来。鸟愤怒之极，想要教训他们，但最后一刻他压住了怒火，收手了。
这种情景可能在许多中年男人的生活中出现：认怂，是中年人生的常态。
小说中的中年男人鸟当然也可以大打出手，与这几个少年人打个头破血流——胜负未可知也。他认怂是因为他的年龄，而非力气。
根本原因则在于：对于几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相信强力就是公道；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他已经不再相信武力就是公道。
三
有位好友讲个故事，说他读中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特别美貌的同学，被许多男生暗恋：但是这个女生太漂亮，没有一个男生敢去向她表达爱慕之情。结果是，一个社会上的混混与她谈起了恋爱。这件事成了他们一帮男生的心结：直到中学毕业，他们都终觉意难平——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梦中情人。
直到有一天，传来一个噩耗：他俩已经结婚了，但当混混的老公在一次暴力冲突中，被人差不多砍成了两半。这件事让大家既痛惜又怀着一种恶意的快感：怜香惜玉的心思，让他们为自己的女同学可惜；又恶意地觉得老天爷惩罚了某一类人——他们拿走了不该自己拿的东西。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相信一种公道：强力是这世界上最有用的方式。因为血气方刚，因为藐视世界上别的规则——所以他们当初没有一个人敢去向漂亮女生表达爱慕之情，却又对混混感到羡慕嫉妒恨。
于是这种恶意一直在心头成为心结——如果他们成了中年男人，他们也许就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年轻的愚蠢可笑而已。
韩国电影《追击者》
四
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一位好朋友去拜访一位曾经的江湖老大。老大早已经是过气人物了，住在一间老房子里，像隐士一般，屋里陈设简陋：一把老旧的躺椅，一张圆桌，几把竹椅。我们围在圆桌边磕着瓜子儿，喝着啤酒。
老大跟我们喝着啤酒，说着一些过去的故事：就像跟自己无关。
我印象极深的是，这位老大的干练和简洁：从说话间，你能感受到一个人的做派。他不多言多语，但有一份淡然中的热肠。他打过架，坐过牢，当然没犯过人命——这也是他还能够坐在这里和我们喝酒聊天的理由。
他并不吹嘘自己打架或者风光的旧事，他跟我们聊我们的学校和交际。他已经不再出面使强耍横，甚至不过问江湖事；他不再以强力为荣，安守了一份淡然平静；他可能也对世界充满好奇，但绝对不会去争个风起云涌。
在苏童的小说《刺青时代》里，少年小拐成了“黑帮老大”：他的帮派有一个好玩的名字——“野猪帮”，作为老大，他在自己的胳膊上刺了一个猪头。
相信强力与相信道义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层次，这个“猪头”的反讽味儿十分浓厚——所有的梦想成为黑帮老大的少年人，都是带着一份小猪一般的青春激情和猪头般的愚蠢，他们永远不懂得强力并不等于公道、道义永远高于血气。
五
韩国电影《追击者》中的男主是一位被开除了的警察，他做着皮条客的生意——控制着一帮小姐，为她们提供保护，同时也让她们为自己赚钱。他的世界是黑的，依恃强力决定了他存在的价值。
但是他的小姐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变态杀人狂残忍杀害，这激发了他的好斗心，他变成了比警察还敬业的“追击者”——努力追踪罪犯，想要让这个变态禽兽受到惩罚。
最后一个小姐还是眼睁睁地在他眼前被惨杀，这让他觉得世界多了几分黑暗：这是他所不能掌控的黑暗，让他感觉精疲力竭，山穷水尽。
这个“追击者”终于感受到自己的无力——让一个强力者感觉无力，这一层反讽，也让我们观众为之叹息，想要笑，却笑不出来。
社会是黑的，但你不能更黑。
《教父》的经典意义在于，老科里纳依靠强力打出的世界，却必须努力维持一份该有的价值追求，追寻一份普遍的公道。老科里纳享受到的这份尊荣，不是权力，不是威严，不是金钱，而是自己在守护公道，并因此得到尊重。
顾城的诗句，闪烁着格外的明亮——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份普遍性的公道，高于一切，永远都在黑暗之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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