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她画过的那幅裸体肖像
1
那晚苏海容在自己顾客稀疏的小酒吧看到毛达的一刹那，心砰一下就炸开了。
就像被打到半空突然炸裂的烟花，声势浩大色彩斑斓。
苏海容终于相信了，果然这世上会有一个男人在某个时分没来由地让一个女人有种撞了鬼着了魔的感觉。
当时的毛达，已经把自己喝得七七八八了。
男人喝醉了真没几个像样的，苏海容从十七岁在别人的酒吧混，到二十八岁在自己的酒吧混，见过的醉酒男人无数。有当众喊叫的，撕心裂肺唱歌的，抱着桌子腿叫妈的，甚至还有对着啤酒瓶撒尿的……各种不像样。像毛达这样喝得七荤八素后，依然安安静静醉眼朦胧发呆的，也有。
但这么发着呆，又把小情歌唱得不乱不糟，动人心魄的，真没有。
毛达朦胧的眼神忧伤又幽静。
毛达被酒精袭击得微微泛白的脸，带着一种冷清的俊朗。
黑发微卷。握着酒瓶的手指，白皙修长。
苏海容听说过长着这种手指的男人大多多情又销魂。
以前苏海容没碰上过有这种男人，也不太信。但是那晚看着毛达，看着毛达握着喜力的手指，苏海容一下就信了。
半个小时后，当酒吧里如苏海容所愿只剩下毛达和他跟前一桌子的空啤酒瓶后，苏海容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在毛达对面坐下说，帅哥，一个人喝酒多无聊，我陪你。
二十八了，苏海容早已不屑男女之间那些狗屁的弯弯绕，单刀直入简洁明了。
何况碰上个让自己砰一下炸开的男人不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但苏海容没想到，对她的单刀直入，毛达的反应不是求之不得，也不是婉转拒绝；而是，他在抬头慢悠悠地看了苏海容一眼后，突然翻了下白眼，脑袋一歪趴到了桌上。
毛达彻底醉倒了。
苏海容说，卧槽。
2
毛达睡到后半夜才醒，在酒吧角落的一个软包卡座上。卡座不够长，苏海容又搬了把椅子给毛达放脚。
毛达醒的时候，苏海容刚好喝了半打喜力。
毛达醒得很清醒，并没有含糊模糊的过程，醒过来的毛达看着酒意微醺的苏海容说，谢谢你啊。
苏海容脸上挂出来一个半分醉意半分挑逗的笑，怎么谢啊？
毛达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我再陪你喝点吧，反正离天亮还早。
说着毛达伸手从苏海容跟前拿了瓶喜力。
苏海容一愣，噗嗤乐了，那酒钱算谁的，你喝的那些还没付账呢。
毛达拿着喜力的手就停在了半空，停了一秒钟，毛达还是坚定地把喜力拿到嘴边，咕咚喝了一口，笃定地说，算我的。
但毛达根本没带够钱，他钱包里的钱连付自己的酒钱都不够。
卡里呢？手机里呢？
毛达挠挠头，都没钱。
苏海容饶有趣味地盯着毛达，敢情就是来赖账的呗。
毛达说我会还的。先记上。
苏海容笑起来。
毛达不是那种男人，否则苏海容这么个挑逗法他早顺杆儿爬，试探着要以身相许了。
没准也赚了账也抵了。
但毛达不。
毛达在之后断断续续地又来喝了几次酒，欠的酒钱积攒到三千块钱的时候，给苏海容拿了张油画过来。
是苏海容的肖像。
毛达凭着见面的记忆，画出来的苏海容站在吧台后，风情万种的模样。
画幅很大，一比一的尺寸。
苏海容看着，心又一次砰地炸开了。
3
毛达是个画画的。
画油画，毕业于某知名院校，但发展得并不好，画了这么多年呢没什么名气，靠着临摹名家或者给装饰公司画一些偷工减料的装饰画谋生。
他不让苏海容喊他画家，毛达说他离画家还差着一个几个亿。不要说按尺寸大小叫价，他连养家糊口都不行。
所以来酒吧买醉，怀揣一个艺术家怀才不遇，籍籍无名的郁闷和自卑。
苏海容能理解他那种揣着一腔子高傲、又不得不活在有钱才是爷的世界的憋屈。
小三十了，既没立业也没成家，是够憋屈的。
并且，从见到她的画像后，连苏海容都替毛达憋屈了。毛达画的太特么好了，虽然苏海容不懂绘画艺术，但好东西是有气质的，比如好酒好衣服好包好首饰，碰上就会怦然心动。
毛达的画，也一样。
苏海容找了人把那幅画挂在了酒吧二楼苏海容的起居室，双人床对面的墙壁上，占据了整整半面墙。
苏海容跟毛达说，以后不用记账了，酒你随便喝。
毛达说我这样算吃软饭么？
苏海容说不算，你这是拿艺术换饭。
毛达说，就是卖艺不卖身的意思呗。
苏海容想了想，也算！不过……
苏海容不说了，突然坏笑起来。
毛达说不过啥？
苏海容说，不过按照行规，从卖艺到卖身也隔不了多远。
果然没隔多远毛达就卖身了。
苏海容在毛达的身下实现了自己的想象，长着这么修长手指的男人，果然是多情又销魂。
苏海容颤栗着一路丢盔卸甲，毛达你带我飞吧你带我死吧你带我上岸吧。
毛达说好，我带你飞带你死带你上岸！
上岸是要有承诺的，毛达说，海容，你等我画出头的时候。
苏海容说，我等，因为……很快了。
苏海容说得很笃定！
4
但是苏海容没等。没坐在酒吧等天上掉馅饼砸中毛达。
苏海容比谁都知道，运气和机会，不是撞上的，在这个年头，是完全可以经营出来的。
苏海容要为毛达经营一下，从筹备毛达的画展开始。
印完宣传册，找了几个新媒体，投了几个灯箱广告……多管齐下为毛达造势。
毛达呢，按照苏海容的安排，白天安心作画，晚上安心做爱。
既然是个人画展，总得作品够用。
毛达热情高涨。
这种高涨，白天表现在作画的想象力，晚上表现在床上的持久力。
苏海容信了，男人是需要事业成功的希望来刺激的。毛达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最开始那种冷幽幽的气息荡然无存，毛达变得热烈激昂，血槽满满。
筹备期整整用了三个月，那三个月毛达跟苏海容差不多天天晚上耍流氓。
耍得毛达灵感如泉涌。
那幅苏海容的裸体画就是在这个时候画的。毛达的画笔伸进了苏海容的骨头里，让苏海容整个人好似要从画布里活过来，走出来。
毛达说，就冲这幅画，这画展就必须一鸣惊人。
苏海容一把抢过来说，我才舍不得呢。你放心吧，不用着它你也能一鸣惊人。
毛达哈哈大笑。
画展果然很成功。虽然来的人不算多，售价也不算高，但起码，作品陆陆续续都卖出去了。
刨去各项费用，材料费宣传费场地租用费，毛达最后盈利三十多万。
当然对一个油画家来说，三四十幅画这个利润实在不算什么，或者还可以说有点磕碜。但对一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毛达，算人生第一次开了挂。
这些钱，足够他开个自己的画室，然后借着此次画展的余力、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一往无前了。
5
毛达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毛达的人生规划里，删掉了苏海容，增加了某个冰清玉洁的姑娘。
姑娘的冰清玉洁，跟干高雅艺术的毛达很相配，尤其是有了第一小桶金的高雅毛达。尤其是承诺一定让她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即将在致富路上狂奔的毛达——一次画展三十多万，一年多几次，再加上画室的日常收入，简直钱途无量。
毛达走之前，结清了所有欠下苏海容的酒钱。那幅裸体肖像画，他没有要回，算白送了。
按市价，按他目前的行情，那么大的尺寸，也能值个至少万把块钱。
毛达觉得，他算仁至义尽了。
至于他们曾有的那些热烈欢爱，毛达说，你情我愿，两不相欠。都是成年人了，你不会跟我要什么精神损失费吧？
苏海容当时就笑了。苏海容说，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苏海容这态度，毛达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说海容你的确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你看得透想得开。
苏海容又笑，是吧？谁让我男人多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毛达终于脸色一寒，掉头走了。
也笃定了自己对苏海容的背叛是对的。他怎么能真的选一个那样的女人呢？虽然这两年她自己开酒吧，做正经生意，有点小手腕，小钱。
但到底过去杂草丛生。
挥挥手，毛达将苏海容挥了个一干二净。
苏海容也果然没半点纠缠。毛达顺利开了画室订了婚，计划着画室经营起来便举办婚礼。
出乎毛达意料的是，小半年过去了，他的画居然无人问津。敢情那次画展之所以成功，只不过是误打误撞。又或者，画展根本没有所谓余力，只有现买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还远远没有建立起自己的知名度和市场。
是毛达自己把成功想得太简单了。
房租加费用，每个月两三万的净亏损。
毛达有些慌了，他手头那点钱根本不够这么折腾，何况还要买房子。
未婚妻的脸也跟着有些冷。
冰清玉洁也食人间烟火，也知道毛达那些花里胡哨的艺术不能当饭吃。
毛达开始焦虑起来……然后焦虑的毛达，突然从别人嘴里得知，苏海容把他留下的那幅裸体肖像画，挂在了酒吧最显眼的地方。
未婚妻也听说了这件事，脸直接变成了冻霜。她对毛达说，你跟那个老女人有一腿吧？你怎么会这么下流下贱无耻……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了你这样一个又穷又不要脸的卑鄙小人，你说你除了床上那三招两式还有啥？你特么就是个废物！
毛达惊慌乃至恐惧地发现，原来冰清玉洁变起脸来，比杂草丛生们可怕得多。
6
毛达偷偷又去了一次苏海容的酒吧。戴着墨镜和棒球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结果很自然地，被苏海容认了出来。
苏海容大大咧咧地把墨镜和帽子从他身上摘了下来说，你用不着这样啊，我真没怪你，也没觉得你欠我。
毛达感受到了苏海容那似乎从未改变的宽厚和亲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他突然很想像以前那样，喝一打半打喜力，然后随心所欲掏心掏肺地给苏海容倾诉衷肠，但这时候苏海容的手机响起来了。
苏海容摁了接听键，说，你别打主意了，多少钱我都不卖……五十万？五百万我也不卖……哎我说你钱多干点啥事儿不好啊，非得往这不值钱的东西上扔……
苏海容有点不耐烦地摁断了，然后对毛达抱怨，你说好笑不，我本来是想把这幅画挂出来给酒吧加些看点，涨些生意。结果，三天两头有人打电话来要买这画……我怎么可能卖呢？是吧，你知道的，出多少钱我都不能卖。
又说，我还是有点眼力劲儿的对吧，我老早就说过你这画肯定会一鸣惊人。
毛达就愣了。
足足有一分钟没吭气。不是他不想吭，是真的吭不出来。
然后大约过了小半个月的样子，毛达得到信儿，那幅裸体画到底卖了，卖了整整八十万。
对方志在必得，不断主动提价，把苏海容弄得没了辙。
但苏海容大约是真的舍不得这幅画，所以还准备在酒吧里搞个交接仪式，当场取画交画。隆重得跟嫁女儿似的。
动静太大，以至于报纸都正儿八经地登了个豆腐块新闻。
八十万啊。毛达的注意力全都在这数字上了。
冰清玉洁也是，她愤愤地对毛达说，那不是你画的吗？凭什么让她拿来赚这么大一笔钱，她不得分点红给你啊。
毛达讷讷地，当初说好了免费送她的。
冰清玉洁更愤愤了，当初你肯定还说过要和她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呢……你傻啊，谁规定说了话就一定要算数，她有证据吗？录音了吗……
毛达说，你这就有些强词夺……
一个理字没说出口，冰清玉洁劈手从茶几上顺了个茶杯，“哐当”一砸。还好砸到了地上，没砸在毛达脑袋上。
毛达擦了把汗。
毛达还是去找苏海容了。尽管内心非常挣扎。
毛达痛苦地说，海容，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我不要脸，我畜牲不如，可现在我真的过得很不好，很窘迫；我需要钱，不然我怕是连婚都结不成了。你就行行好，将那幅画还给我吧……这绝对不是我的主意，是我未婚妻非逼着我来的，她说，要不然她就……她就起诉你，说那幅画是你未经同意偷拿的。那样你就不好做人了……我真的也是为了你好，毕竟我和你有情份在。
苏海容震惊地盯着他。连手里的酒杯歪了都没注意，酒一点点从斜了口的杯子里流出来，像眼泪。
毛达却是真的落泪了。毛达说，我知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这样吧，我也不白拿，我手里凑凑巴巴一共还有个十来万，我都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
说着毛达就将提前准备好的十万块从背包里拿出来，搁在吧台上。
这一招是冰清玉洁教他的。因为怕苏海容情急之下把画给撕了。用冰清玉洁的话说，你得多少给人个念想，免得她啥也捞不着，狗急跳墙。
苏海容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苏海容说，十万？你也太欺负人了吧？三十万，少一分，你休想把这幅画拿出门。
最后毛达不得不写了一张二十万的借条，有点儿狼狈也有点尴尬地抱着画出了酒吧。
出门便撒丫子狂奔起来。劳资又有钱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毛达想。
7
接下来的剧情却又一次颠覆了毛达的想像。
他去联系传说中的那个已经签下了这幅裸体画的、对这幅画一见钟情魂牵梦绕的那位买主，可死活也联系不上；他把画摆在店里，还特地为这画做了一幅宣传海报，可眼看着一周过去了，根本就没人问津。
到这时，毛达才反应过来，他被苏海容骗了。
什么狗屁画被抢购，要办交接仪式，乃至报纸上的豆腐块，都是苏海容的圈套。
目的就是把已经掉坑里的他，再踩上一脚。
她要把他掏得干干净净、囊空如洗；她要他每天为一日三餐奔波，永远无法再高雅；她要他结不了婚成不了家，一直孤单单地一个人。
她要把他打回最初的样子。
他初见她时的样子。
那样，她就可以当自己从来没怦然心动地爱过，没扒肝扒胆地付出过——
当初，那个所谓成功的画展，全部是她真金白银演出来的戏。哪有什么一夜爆红，哪有什么抢购一空，无非是她找了一堆媒体枪手，雇了一堆买主，拿了自己的血汗钱，想换毛达的一份整理河山的豪情与自信。当他喜滋滋地数着那三十万时，她以为他们的传奇故事终于盛大启程，没想到却已是落幕。
在流了不知道多少泪后，她决定再和他赌最后一局。如果毛达不上钩，不找她要这幅画，就算他对她还多少有点感情，有点良知，她也就撒手算了，算是给了自己为他费的心、花的钱，一个交待。
如果他上钩了……那就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毛达气急败坏地发了条短信给苏海容，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不给他留活路。
苏海容回，怎么会呢，没有路，还有海啊。
据说毛达的画室，可以临窗看海。那么他要跳海的话，应该是很容易的。
不知道毛达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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