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人间孟婆（一）
序
一日华胥到山中嬉游，浓林杂草中竟然见得巨人脚印，华胥心中好奇，便循着这脚印行走，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觉得心中莫名一动，谁知与此同时，华胥被一道红光罩身，未等华胥明白过来，红光便骤然消失。
月余之后，华胥竟已有身孕。此后华胥带着身孕到各地巡察族民的生活与生产情况。十六个月后，在巡察途中，华胥产下一子，是为伏羲。
再后华胥又生下一女，名为女娲。
此后，华胥带着伏羲与女娲东迁；继而华胥年迈，去世后葬于华胥之渚。
失去首领的人类，一边不停繁育，一边面临天灾人祸，因此食不足用，为了各自的生存，人类开始互相欺压，甚至是残杀。
身强力壮者占尽优势，瘦弱孤寡者非死即伤。此后数年自然灾害，田地除了荒草长不出任何食粮，人们开始互相残杀，啖人求生。
眼见人间恶意遍生，祸乱不止，天神大怒，遂降下洪水将人类荡除殆尽，只有伏羲与女娲避于巨葫芦之中，躲过劫难。
为了人类的繁衍，伏羲认为他与女娲应该结为夫妻，否则若干年后，世间人类便会灭绝。虽然女娲因为二人是兄妹而有所顾虑，但为了人类的未来，她便提出用占卜的方式询问天意。
二人各到一处高山，各生起一堆篝火，同时向上天祷告：若上天允许我兄妹结为夫妻，就让两座高山上的烟雾合二为一。
未几，距离甚远的两股烟雾，竟然真的合为了一股。如此，伏羲与女娲以兄妹结为夫妻，实为天意。
二人于昆仑山完婚，藏身交尾。伏羲与女娲生儿育女的同时，女娲也开始造人，终于人类得以延续。
话说这二人于昆仑山鱼水相欢胶漆相投之时，有一滴混合了二人精华之液滴落于草地之上。
受了这精华恩泽的那株草，从此以后便有了不死之身。
这株回魂草与女娲日夜相伴，眼见她生儿育女，眼见她以泥造人，眼见她于天塌之时以熔彩石补天，斩鳖足立四极。
沧海桑田，桑田沧海，这株回魂草已然生出精魂，她向往山外，想知道山外是什么模样。女娲曾告诉她，那是人间。
某日，这回魂草已经能力俱足，精魂一路飘荡，终于来到了人间。
1
商朝末年，淇水鹿台。
一众女子用麻绳系着手腕，风尘仆仆行于土路之上。烈日当空，旁边的押行之人蛮横粗野，手执木棍皮鞭，驱赶众女子行路快些。
这是商纣王命人到民间掳来的女子，貌美者供纣王享用，容陋者则充为杂役。
彼时百姓一方面受制于自然，靠天吃饭，一方面要忍受商纣王暴虐的统治，生活穷困艰辛，甚至颠沛流离，客死于讨饭途中。
有女儿的人家，更要承受失女之痛。纣王的残暴与淫邪，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加之心如蛇蝎的苏妲己，凡是进入朝歌的女子，或被玷污，或被奴役，或被虐待，从未有人活着出来。此一去，无异于生死相隔，永生分离。
行走于路上的年轻女子，个个身着粗麻破衣，披头散发，长途的跋涉，令她们步履沉重蹒跚。这时突然有人喊：“啊，有人昏死了过去，有人昏死了过去！”
队伍中一阵骚乱，押行之壮汉挥舞着手中木棍，狠狠向众女子身上打去，边打边斥道：“不许停下，不许停下！”
但由于女子们的手腕系于同一根麻绳之上，一人不行，整队人便不得行。队伍还是停了下来，又传来女子的求救之声：“行行好，行行好，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壮汉奔将过去，只见一年轻女子瘫倒在路上，一动不动，虽然脸脏发乱，却掩不住苍白的面色，壮汉上去就是一脚，他的举动吓得其他女子一阵尖叫，昏死的女子却依然毫无反应。
壮汉将手放置于女子鼻下，鼻息已经十分微弱。旁边女子近乎哀求道：“烈日炽盛，一路无水可饮，求你给她一点水吧，她高烧至此，怕是会因中暑而亡啊！”
壮汉嗤之以鼻：“不过是个女人，死了就死了，不能因为这个耽误行程。”
眼见那女子气息越来越弱，马上就要身魂分离，众女子想到自己命如草芥，未来无望，便开始有人低声啜泣。
那壮汉又扬起手中木棍说道：“再哭便与这女人一样，留在这荒郊喂狗喂狼！”
谁知此话一出，哭泣的人更加多了。壮汉刚要落下手中的木棍，便被另一押行之人拦住。
“死一个两个倒是问题不大，”他说道，“若是损亡太多，到了朝歌，你我怕是无法对纣王交代啊。”
正在众女子为其哀怜，为己哭泣之时，那女子竟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众女子皆停止了哭泣——她竟然又醒了过来，这真真是奇事一件。
壮汉看了那女子一眼，对众人说道：“纣王乃天神下凡，他不让你们死，你们又怎敢死？都起来，起来行路！”
那女子被人扶起继续行路，只觉头重脚轻，虚弱无力，心中却不停盘旋着一个问题：这是哪里？这是谁的身体？我，又怎么来到了这里？
2
众人经过长途行脚，终于到达朝歌。
王宫气势恢宏，瓦石青黑，木柱朱漆，石兽铜鼎高大威严，宫中却是一派脂粉靡乐缠绵相绕，那纣王与众妖姬坐于朝上，饮酒淫乐，好不快活。
年轻女子们站在殿台之下，听由纣王安排。因为一路风尘，女孩子们个个灰头土脸，容貌出众与否根本无法辨明，那押行之人向纣王汇报之后，只见纣王看了看这些衣着破败的女孩子，有些嫌恶地挥了挥手。押行之人立刻明白，退下带着一众女子前去洗漱。
离开殿台时，途中昏倒的女孩悄然抬头，远远看到殿上坐着的人皆华服着身，头上戴着珍异飞禽的亮丽羽毛，中间一男子与身边一女子纵情调笑，开怀饮酒。
她知道，那男人是商纣王，女人是苏妲己。而她自己，本是那女娲身边的回魂草，来到人间时恰逢一女子芳魂离体，她便附在她的身体上。醒来后，她就成了那个名叫姜荴的女孩。
这些女孩洗漱停当后，按照姿色分配。姜荴年方十六，容貌虽然清丽，却也算不上貌美，因此被分配给纣王西宫娘娘黄妃做了一名侍女。
话说这位黄妃，本是商朝的镇国武成王黄飞虎的妹妹。黄飞虎家族七世忠良，在商朝世居高位，到了黄飞虎这一代，其妹嫁与商纣王做了西宫娘娘。
本来商纣王待黄妃不薄，尚有情意，但自从苏妲己进宫以后，便成为专宠。本是九尾狐狸精的苏妲己又将自己的两个义妹九头雉鸡精和千年玉石琵琶精招进宫，九头雉鸡精胡喜媚成为纣王宠妃，纣王又将千年玉石琵琶精封为王贵人。
从此以后，这三位妖女便昼夜迷惑商纣王，致纣王丧德败行，荒淫颠倒，宠信奸臣，伦常颠倒。
黄妃正直温良，常常劝谏纣王要以国事为重，不能被女人迷乱了神智，纣王对黄妃的婉言相劝十分反感，久而久之，便不再召见黄妃。于是黄妃便只能每日于落日孤灯中空守。
孤灯守影她倒是不怕。她怕的是，商朝的天下断送在纣王手中，而原因竟然是沉迷女色，这是她最为担忧的。
想当初，纣王天资聪颖，闻见甚敏，才力过人，继位之后十分重视扩张领土，曾发兵攻打东夷部落，把疆土地域势力扩展到了江淮一代。但自从妲己姐妹三人进入朝歌后，纣王日渐荒芜政事，黄妃之兄黄飞虎曾多次与她说起，再如此这样下去，商朝定将日薄西山，积重难返。
可除了婉言相劝，黄妃又有何法呢？
姜荴到了黄妃身边没多久，便已然知道黄妃心中郁郁的来处了。
当年纣王在三月十五日到女娲宫进香时，看女娲像极为丰润曼妙，便即兴题写下一首诗。诗中说：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梨花带雨争妖艳，芍药笼烟骋媚妆。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纣王自以为文才斐然，却不知这首诗令女娲大为光火：我堂堂一个上古女神，且为商朝的庇护神，岂能受你如此亵渎？
于是女娲便命九尾狐狸精、九头雉鸡精和千年玉石琵琶精幻化为人形迷惑纣王，断送其江山。
所有这些，那株回魂草当然都知道。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位妖女，来到朝歌后，竟然祸乱朝政，残害忠良，将恶事做尽。
黄妃待下人极为宽厚，人人都知道黄妃娘娘一心挂念纣王与江山，却无计可施。
姜荴聪慧乖巧，很快就得到了黄妃的信任。见黄妃日夜郁郁寡欢，姜荴便耐心陪伴与劝慰。
她说：“娘娘之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如众人皆知天意不可违。天意，皆由因果而定，这哪是我们凡人左右得了的？娘娘多虑，伤身损神，这才最最令人心焦。”
姜荴并没有马上回答。今日之一切，均是商纣王题淫诗将女娲惹怒之果，而这果，又将是武王伐纣之因。
她并不能告诉黄妃，那三位纣王的宠妃为千年妖，亦无法告之是因纣王为女娲题诗之事。原因，正是刚才姜荴所说的：天意不可违。而天意不可违的首要条件，便是天机不可泄露。
“娘娘，”姜荴说，“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伏羲教授人们生活的本领，于是这世间才能代代相续。自古以来，无论因果，都不过是时机与机遇而已，时机与机遇，哪怕只相差片刻，因就可以为果，果亦可为因，哪里能如同那水与砂，一眼便能望出其所处之位呢？水归水，砂归砂，但因果，是相杂甚至相缠的。当下最为重要的，便是黄妃娘娘的身体与心神啊。”
姜荴的这番话很是出乎黄妃意料，她轻抬头，明亮的双眼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凝视着姜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见地。又哪里像一介村野之女呢？”
之后黄妃神情瞬间落寞，喃喃说道：“世间从来不会缺少聪慧明白之人，可惜纣王却总是被那媚色花言之人迷惑，这商朝，又将以何为继呢？”
姜荴心中默然：黄妃为纣王与商朝如此忧心忡忡，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3
不出姜荴所料。因纣王对苏妲己宠爱异常，言听计从，于是姜王后与忠臣比干先后被苏妲己设计陷害，满朝文武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
除掉姜王后与比干这两块绊脚石后，黄飞虎又成为了苏妲己的眼中钉。
原因是，那日武成王黄飞虎外战后回到朝歌，眼见商朝在苏妲己的祸害下已经处于危险之境，便劝纣王以朝廷大事为重，不要再贪恋美色，花天酒地。在黄飞虎刚要开口之际，苏妲己突然出现了。
黄飞虎有一只金眼神莺。此物为北海的一种神兽，二目如灯，专降妖精。那日苏妲己刚一出现，那金眼神莺便认出她为九尾狐狸精，登时扑到妲己面前，两只利爪狠狠朝她脸上抓去。那苏妲己躲闲不及，面颊被神莺抓破，便晕了过去。
眼见那金眼神莺伤害自己宠妃，纣王大怒，命人将那爪上带有血肉的神莺捉捕后斩杀，可神物岂是凡人擒得到的？未等众人出手，那金眼神莺早已振翅而去了。
此事令纣王心中极为不快，却又无法惩治黄飞虎，毕竟这不是他个人行为；但苏妲己对黄飞虎却从此记恨在心，寻求机会意欲报仇。
在黄飞虎又一次出战之后，苏妲己将贾夫人请入王宫中，赠送其礼，与其饮酒。那贾夫人性情纯良，婉柔宽和，又怎知妲己待自己的热情只是假意？
苏妲己见贾夫人并无防备，便伺机提出与其结为姐妹，邀其常来宫中作伴。贾夫人受宠若惊，又岂有不从之礼，于是便与妲己结为姐妹，常往来于王宫之中。
那日妲己算好纣王出现的时间，便请贾夫人到摘星楼上远眺，恰巧此时纣王从楼下经过，见到美貌的贾夫人简直惊为天人，贪色之心顿生，于是也来到摘星楼上。
贾夫人见纣王来了，便马上下跪请安。纣王急忙上前将贾夫人扶起，那双手却一直停留在贾夫人的玉臂之上。
贾夫人明显觉得纣王的手在暗中揉捏着自己的胳膊，顿时尴尬万分，抽回双臂说道：“小女家中尚有事务，就此向大王告辞。”
面对这样国色天香之色，纣王哪里能轻易放过，他上前拉住贾夫人的手，邀请她到自己宫中赏乐饮酒。
贾夫人大惊失色，几番推辞，谁知那纣王竟越来越得寸进尺，继续动手动脚。贾夫人满脸羞愧，满心愤怒。她已经知道，凭她一介女子，今日怕是贞洁难保，于是横心跳下了摘星楼，坠楼而亡。
贾夫人此举令在场之人万分惊愕，纣王万万没有想到，这样温婉之人竟然如此刚烈，心中不免懊恼。
谁知已经有人将此事报于黄妃，黄妃大惊大恸，自己嫂嫂从来端庄守节，与兄长恩爱相敬，却没想到落得如此境地，想到这，黄妃便直奔摘星楼而去。
黄妃出门之时恰遇姜荴，未等姜荴问其原因，黄妃便拨开姜荴，急急而去。待姜荴从他人处得知原因，心中一沉，大呼不好，便放下手中香茶，紧随黄妃而去。
“娘娘，娘娘！”姜荴在后喊道，“娘娘暂且听我一句话吧娘娘！”
那黄妃根本不理，黄妃越是不理姜荴越是心急，她心中知道，一切都是那苏妲己设下的毒计，一方面报了自己被金眼神莺抓面之仇，一方面又可除掉经常劝诫纣王的黄妃，可谓一箭双雕，恶毒至极。黄妃此去，实在是凶多吉少啊！
姜荴到底是晚到了一步。可即使她没有晚到，又能如何？她阻挡不了黄妃心中的愤恨，就像她阻挡不了苏妲己继续祸乱朝纲，亦阻挡不了纣王狠狠将黄妃从那摘星楼上摔下。
是的，姜荴亲眼见到黄妃与妲己撕打，于急攘之间一拳打在纣王脸上，纣王一手抓住黄妃发鬓，一手抓住宫衣，将她往那摘星楼下狠命一摔。
仅在一瞬之间，黄妃便香消玉碎，残躯血染。
姜荴呆愣在那里，竟然挪不动脚步，只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她见到黄妃魂魄于半空中轻悬，满面哀怨地看着地上的身体，像是天地间一缕孤独的轻烟，前后无路，无所依靠。
姜荴看着她，她向她飘来。一人一魂，相对无言。姜荴心中如同混杂了日月风雨，雷电火焰，这些在她胸中簇拥着，奔涌着。她想说话，却只流下了眼泪。
于是那黄妃的魂魄，便越飘越远，直至杳不可见。
4
一日之内，自己的妻子与妹妹皆于摘星楼丧命，黄飞虎心中哀恸无比，愤怒无比，一拳砸碎眼前石桌，当夜与亲信商讨对策，决定背暗投明，与老父、二弟、三子、四友带一千家将反出五关，投奔周武王，随他一起讨伐昏庸暴虐的纣王。
至此，商朝已是沧海横流，只待周武王最后一击，重还天下澄明。
商朝的灭亡只在一夜之间。
周武王十二年二月甲子日的凌晨，周武王姬发带领各诸侯及将士列阵于牧野。纣王听闻姬发前来，发兵七十万抵御。纣王军队人数虽多，却都是临时拉来的奴隶俘虏，根本无心作战，甚至期盼周武王赶快攻入，因此在作战之中，纣王的军队丢盔弃甲，转而攻击纣王。
这是纣王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眼见战火四起，自己的军队溃不成军，他知道，自己与商朝的末日，到来了。
穷途末路的纣王逃入朝歌城中，登上鹿台，把所有宝玉都穿戴在身上，自焚而死。
此时朝歌城中已经是火光冲天，一片女人的喧哭之声。
每逢战乱，男人出征，九死一生；女人守家，望穿秋水。殊不知，更朝换代之际，宫中女人依然无法求生，逃不出成为孤魂野鬼的结局。
逃乱中的女人推搡着，跌撞着，姜荴却站在那里茫然四顾。
来这朝歌王宫中不足一年，人间的变故与凶残便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
她亲见周武王姬发进入朝歌城后，来到纣王自焚的地方，向已经烧得残败不堪的身体上连射三箭；
她亲见纣王的两位嬖妾于绝望之中自缢身亡，周武王却依然没有放过她们，向她们的尸体也连射三箭，再用利剑刺穿，用黑钺砍下她们的头，把她们的头挂在小白旗上。
目睹一切的姜荴躲在漆柱之后，以手掩嘴，泪流不止。
那嬖妾二人的魂魄，只是悬在尸体半尺之外，于血腥烈火中静默悬立，即使周武王一干人等已经离去，她们依然久驻不去。许是她们不想离去，许是她们无处可去。这世间，人尚且有栖身之地，却无人知道，魂魄该投向何处，该去向何处。
是啊，她姜荴魂魄为回魂草之精魂，此后便是不死之身，与日月齐寿，永生永世。而众生呢？
姜荴心中一片凄凉，却忽觉脚下震动剧烈，四周之物摇晃几下便瓦解于地，整座王宫轰然倒塌，石块巨柱纷纷倾落，那些逃亡之人躲过了大火，却转眼葬身于这木石之下。
突然，宫殿之下的土地开始鼓起松动，像地下有东西正在崛出。
断壁残垣之上的姜荴满心惊惧，她被剧烈的震动震翻在地，倒下的石块与巨柱像是特意避开了她似的，不曾伤她毫发。姜荴见地面某处鼓动的面积越来越大，直到有东西从地下翻土而出。
姜荴愣住了。
5
那从地底冒出之物，是一张人脸，这张脸赤面，立目，嘴边两只尖齿。人脸之下，不是脖颈，而是蛇身，这蛇身粗圆硕大，金鳞层叠，但蛇身并未完全露出，以此物之身形估量，若是蛇身全部从地底翻出，大概整座朝歌城都会被掀翻。
本是半夜时分，随着那物睁开眼睛，天地间突然亮如白昼。
只见这物仿佛刚刚睡醒一般，立目之中的瞳孔收成一道细缝，四下张望着，嗅探着，似乎不解为何此处一片残破不堪：椽木于地上横竖交叠，断的断，焦的焦，巨大的石块散乱而又安静地立于地面，有的一面已被大火熏成炭黑色，有的下面压着没有来得及躲过的宫人。
那姬发已经带领众人到朝歌城门宣王去了，此时的王宫几近夷为平地，大火之后的焦炭之味浓烈地蔓延着，偶尔夹杂着依然在燃烧的木头的噼啪声。
曾经辉煌威严的王宫，曾经酒池肉林的王宫，曾经记载了一个辉煌朝代的王宫，在天地瞬换之间化为一片狼籍的灰烬。
那物巨石一般的脸向着姜荴所在的地方靠近。所有宫人，只有姜荴还活着。
姜荴并不躲。她认得它。
它是烛九阴，亦被世人称为烛龙。
烛九阴是上古神龙，盘古开天地之时，由混沌元气所化，人面蛇身，面赤身金，身长千里，直目正乘。彼时天地初分，无日无月，亦无万物，烛九阴蛰伏于天地之间，四周一片灰败，荒芜死寂。
烛九阴睁开双眼，那混沌之雾竟然慢慢散开，只是目及之处，毫无生气。烛九阴深深从心中叹出一口气，谁知天地之间立时转凉，继而由凉入冷。
上古之神，即是宇宙。譬如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烛九阴则吹气为冬，呼气为夏；睁眼为白昼，入眠为夜晚。平日里不饮，不食，不呼吸，呼吸则为风。
烛九阴怜惜天地河山，便小心呼吸，睁眼敛目之间甚有节律，若干年后，人间四季冷暖渐生。
后，盘古死，身化万物。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
从此，天高地阔，四时运转，三界渐成。烛九阴职责已尽，便隐于地底，长眠不息。
又是若干年过去，世间进入远古时代，人类开始繁衍，谁料安居乐业之际，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在不周山大战，共工氏因为大败而怒撞不周山，导致四根擎天大柱倾倒，九州大地裂毁，天不能覆盖大地，大地无法承载万物，大火蔓延不熄，洪水泛滥不止，残暴的野兽吃掉善良的百姓，凶猛的禽鸟用利爪抓取老人小孩子。
女娲不忍人类遭受如此灾难，便冶炼五色石修补苍天。
世间的巨大动荡将烛九阴从地底唤醒，它穿地而出，以头尾撑于天地之间，女娲随即砍断海中巨鳌四肢，作为撑起四方的天柱。
天空被修补，四柱重立，洪水退去，中原恢复了平静。
随后，完成拯世救人任务的烛九阴再次潜入地底，长眠不息。
临别之时，上古女神女娲向烛九阴揖别，烛九阴立目半闭，不呼不吸，却是望尽天下苍生，颔首微微示意。
上古神祇之中，烛九阴仅位于盘古之后，与盘古并称为创世之神，因此连女娲都对它恭敬有加。
祥云渐消，烛九阴再次隐踪。女娲收起相送的袖带，在天空划下一片胭脂色的晚霞。
“今虽天下已定，众生有序，却依然不免余孽暗生。”女娲说道，“难得上古之神烛龙（即烛九阴）心怀悲悯，只是待它再现之日，定是天下祸乱之时，怕只怕那时，今之善民，心中有大恶。”
女娲于云端极目远望，又说道：“惟愿那时，烛龙上神依然愿意以心救民拯世，一如天塌地陷之时它以首擎天，以尾抵地，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那回魂草之精魂伴在女娲身边，女娲话中之意，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知道，烛九阴出现之时，世间必有灾难；众生难逃祸乱之时，烛九阴必舍生相救。
万千年来，回魂草心中，都是那个人面蛇身的烛九阴潜入地底之时微闭的立目，平静无波，一如亘古不变的苍穹。
· 未完待续 ·
别问我这个故事分成几次发，因为现在我还没写完。我写到了一万两千字，这次推送了七千多字。
也别嫌我写得太长，因为你不知道，如果打算写一个大故事，那么所有的人物都是活的，我所写的，就是她们所见，所感，与所经历的。既然这样，又怎么可能潦草？我就想你们读来，像在看电影一样，所阅读到的内容，在你的脑海中，都有场景与之对应。
我写大故事不困难，但是需要勇气，因为不到最后一刻，我将日日夜夜困在这个故事里，无法解脱。
所以请耐心，因为我相信我写你看，是人间最值得的事情，之一。
苏小旗 · 颠倒众生工作室
苏小旗，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比年轻时更美丽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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