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

　　在2004年前的佛村，人们总会看见一个老婆子成天在村里晃悠。她身形瘦弱，头发蓬乱，面色暗黄。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与污垢，浑浊的老眼空洞而无神，看不出什么面部表情，或喜或悲。

　　她上身穿着破烂的棉衣，系着仅存两颗的纽扣，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洞，棉絮早已从洞口翻了出来。下身穿着一条黑兮兮的裤子，与其说是裤子，不如说是用麻绳系在身上的布条，膝盖处早已磨破成了洞，小腿以下也碎成小碎条了。拖着一双破损不堪的解放鞋，两只漆黑的大脚丫露在外面，长长的指甲盖里嵌满了泥土。

　　她佝偻着身躯，背着草篓子，里面放着个大麻袋，挨家挨户的乞讨。没错，她以乞讨维生。

　　她站在别人的门前，从不曾进去过，听人说她曾因进去而挨过打，之后再不敢了。她也不说一句讨好的话，或是一个恭维的笑，也许她压根就不会笑，只是静静地佝偻在门前，有时也会在屋前的台阶或石头上坐着。等到主人开始注意到她了，她才会直起头来。一些人会发一回善心，给她一些面条，大米，土豆，或是红薯，然后打发她快走；一些人会粗暴地咒骂她，拿着木条吓唬她，暴力地将她撵走。她也不恼，她也不闹，只是挪动着身体，蹒跚到下一家去。

　　她没有名字，也许有，但人们早已不以名字称呼她了，大人小孩都叫她毛婆子。在这里，毛婆子专指那些不事劳动，以乞为生的女人。在这个以辛勤劳动谋生的农村，这类人是最被瞧不起的。

　　毛婆子每经过一处，一些好事者总会嘲笑她，怒骂她: 妈的，前些天才给你了一些米，现在又来了，啥子都没得，快些滚，不然老子要打你了。她也不予理睬，只是拖着步伐，缓慢地离开这里。这时，一群捣蛋的大孩子们会兴奋地围着她跑，跳，叫喊: 毛婆子，毛婆子 ；  背着背篓讨食吃。若是再不快些走，抡着棍棒来打死。 更有甚者，会恶作剧地朝她的破篓子里扔石头，抛砖块。她一脸恐慌，不住地哀求着:莫丟了，莫丟了，背不动了，背不动了！然后熊孩子们才会在一群欢笑声中散开。

　　毛婆子邋遢的外表是这里每个小孩子的噩梦，每当夜里孩子哭闹不肯睡觉时，大人说:毛婆子来了，再闹就让毛婆子把你背走。孩子则会立刻止住哭声，使劲地往父母的怀里躲藏。有时候父母也会拿毛婆子当作反面教材来训斥自己的孩子:看你那懒散的模样，以后只有跟着毛婆子去讨饭吃。

　　与风餐露宿的行乞不同，毛婆子是有房子的。她住在村东角，最靠近山的地方。那是一处破败的瓦房，用草和泥构成的土墙已是岌岌可危。因常年失修，房顶后半部的青瓦也早被风吹没了，只余下一根根的横梁木。所幸，前半部还有一处是完好的，足够她避日躲雨。厚厚的麦草铺在地上，这就是她睡觉的地方。墙角处摆放着一个木箱，上面摆着副碗筷，箱里放着她乞求来的食物。原先的灶炉早已垮掉，因此她在屋外支着个铁锅煮食吃。

　　听一位长者说，毛婆子原本是有丈夫的，膝下还育有一女儿，那时她的家境还算过得去。可是，后来丈夫得癌死了，女儿也嫁到他乡去了。由于她生性懒惰，不愿劳作，家中的田地或荒废，或被其他村民所占有。开始几年，村里每月还会分予她几斤薄粮，后来则不了，看见她来就会早早地关上大门。故她只能靠外出乞讨，邻里施舍来维持生活。可长年经月如此，有谁家愿意将辛苦种得的粮食白送给她呢，因此大家都厌恶她，嫌弃她，她成了众人饭后的笑料。连她出嫁的女儿，看到沦落为毛婆子的母亲，碍于面子，十几年来都始终未曾回来看望她一眼。

　　逢年过节，或是谁家举办酒宴时，于毛婆子而言，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了。那些天人家不会着急的赶她走，反而会将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大方地送给她，她也不嫌，拿着煮食用的铁锅，一律打包带走。在那几天，她不必再外出乞讨，乡亲们酒后剩下的东西，于她是难得的营养餐，够她几天的挥霍了。

　　庄稼人靠天吃饭，干旱或洪涝都会影响生计。岁月艰难的时候，大家的收成都不好，而毛婆子能乞得的粮食就更少了。这时，她都会好几天才外出一次。也许她知道，出去也难以有收获吧！余下的时间，她都会躺在自家的麦草堆里，像死人般动也不动。隔几天人们看见她，都会发现她更加的瘦骨嶙峋了。看她那可怜模样，有好心人不忍心让她饿死，匀出少量的口粮给她。就这样，她度过了那些天灾的岁月。

　　你说，她怎么不自己种地呢，非得乞讨。来走亲戚的外乡人总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时，主人们往往都会长作叹息，做出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 哎，都是命啊！她丈夫早死，家中没了劳动力，她自己懒惰，又不会耕种。不乞讨，靠什么吃饭。

　　乡亲们对毛婆子的情感，可以说是矛盾至极。一方面厌恶憎恨她来自家乞讨粮食，瞧不起她乞丐般的行径，所以奚落她，嘲笑她。另一方面又可怜她，不忍心看她活活的饿死，所以有时又会给她些粮食，算作积善行德。

　　04年冬天，罕见的寒冷气流席卷了这里。人们都减少外出，蜷缩在自家的火炉旁取暖，聊天扯闲。偶尔，他们会诧异地想起毛婆子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来门前乞讨了！

　　寒风呼啸了十余天，终是退去。渐渐地，人们发觉了事情的不寻常，乡民们都不曾见毛婆子的人影了。她该不会冻死了在屋里了吧！有人猜测。

　　于是大家组织起来，带了粮食与被褥，到她屋中一探究竟。推开门，冰冷的麦草，生锈的铁锅，突兀的木箱映入眼帘，除此外再无它物。好一副破败的画面，人们在内心感慨。环顾四周，却未见她人的踪影。

　　冬天快过去的了，可再也不见毛婆子的踪影，她消失了。渐渐人们不再讨论她，似乎完全把她忘却了！

　　翌年春，有人在一处旱田发现了她的尸体。毛婆子死了，这件事在乡民中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人们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大家合捐了副棺木，草草将她给葬了。

　　有人猜测毛婆子是去找女儿，却挨不过寒冷，冻死在了野外。可事实究竟如何，大概也只有死去的毛婆子自己知道了！

　　之后，人们再不曾聊起过她，仿佛这个人从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