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匹夫
她应该被比作夏天的橘子汽水,或者是司汤达的盐树枝。
命运的battle
很久以后,裴然总是会想起最后一次见陈欢屿的那个晚上。
夏天总是太长,在看不见尽头的夜晚喝了无数次啤酒,却还没过完。在裴然的记忆中,那晚陈欢屿出现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和工作室的同事一起吃完夜宵回去,看到她正坐在路边杂草丛生的石板上。
她低着头,于是裴然先看到她的头顶。那时候她留短发,发量很多,又是天生的自来卷,一头乱发在夜色下也显得蓬蓬勃勃。
只有裴然注意到了她,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顶。陈欢屿仿佛知道是他,并没有立刻抬头,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她的发在裴然的手心摩挲了好一会儿。
同事调侃了几句便返回工作室,裴然蹲下来问陈欢屿:“这么晚了,你肚子饿不饿?”
她好似松了一口气,神经松弛下来,很认真地点头。
裴然开着工作室的吉普车带陈欢屿去吃大排档,夜宵摊离得远,路上有一截没有路灯的窄路。
石子路很颠簸,陈欢屿却乐在其中。她歪着头注视着窗外被车灯映照一闪而过的榆树:“你说师母是不是每天早上都从这条路开过,然后去工作室工作?”
“应该是的。”
陈欢屿用有些怜惜的口吻说道:“很辛苦啊,要开那么久过去。”
她口中的师母是蒋筠,当下业内最炙手可热的雕塑家之一,作品风格鲜明,以展现女性风貌见长。
除去每周在美院的两次固定授课之外,蒋筠几乎每天都会开五十分钟的车来郊区的工作室与大家一起工作。她开一辆很大的奔驰,陈欢屿第一次见她那次,她穿了一条绛紫色的裙子,上衣是黑色的线衫,很瘦,身形很小,因此显得旁边的那辆奔驰巨大。
她没有任何架子,因此陈欢屿很喜欢她,她曾悄悄对裴然说:“蒋筠老师是我见过的最有型的人。”
后来她便经常来工作室玩,她有一些美术功底,因此偶尔也会帮着搭把手。她渐渐和所有人都混熟了,跟着其他人一起喊蒋筠“师母”。
裴然觉得,其实那晚和很多个夜晚差不多,并没有显现出什么不同。他带陈欢屿去常去的大排档吃东西,他已经吃过了,并不饿,陈欢屿径自点了辣炒花蛤和椒盐皮皮虾,埋头苦吃,吐出一堆壳在面前堆积成小山。
他还记得隔壁桌有三个男生正在庆生,买了一个很大的奶油蛋糕,还点了生日蜡烛,就着啤酒举起手机对着蛋糕猛拍。陈欢屿饶有兴味地看了好久,眯着眼睛笑:“很浪漫啊他们,你看,头顶着星空吹蜡烛,很开心吧!”
过了很久,裴然终于意识到,那晚其实很像是一场他们与命运展开的battle。
很多恋人分手的时候,吃最后一顿饭,话最后一次别,他们并不知道,那已经是最后一次。
静寂的冬日
裴然与陈欢屿相识在一个冬日,难得的晴天。他在黄浦江边的私人美术馆负责布展,那是蒋筠的个展,上一站是在台北。
展出的作品很多,因此附带的各种事项也很庞杂,蒋筠和丈夫傅亦聪只在布展初期过来接洽,后面的流程便交给主办方和几个工作室的同事安排。临走前傅亦聪对裴然说:“我们手里还有作品等着完成,所以展览这一块就拜托你了。”
那时蒋筠的作品已经能够轻轻松松卖出七位数,因此裴然深感肩上的担子重。
上海的冬天有霾,江边阴风怒号,将灰蒙蒙的天空吹得越发阴冷可怖,裴然他们在美术馆附近租了一处公寓,房租贵得骇人,他每天需步行二十分钟去工作。
他总是起得很早,在小区楼下的早点铺吃早餐,包子豆浆的热气袅袅升腾的时候,那种身处异乡的漂泊感似乎也会淡薄一些。
布展快结束的时候,事先策划好的大幅导语牌也到了,裴然和广告公司的人一起将导语牌搬到大厅,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女孩正很认真地在阅读那些文字。
“很抱歉,”裴然走了过去,挡在她面前,“展览还没有开始,我们暂时不接受参观哦。”
女孩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立刻回转过去:“不好意思,我只是路过,看到外面有新展的预告……”说完她反手把大衣里的卫衣帽子套到头上,“这样行吗,我等会儿来看。”
她没有回头,很快就离开了。裴然看着她将随身带着的滑板往地上一甩,女孩轻盈地一跃而上,只留给他一个黑色的影子。
也是在那一天下午,裴然在美术馆附近的广场上再见到她。
那是一处既有台阶也有斜坡和平地的大理石广场,一大批滑板爱好者集结在那里练习与切磋。午后的阳光在他们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不远处几株腊梅正散发幽香。人群圈出了一块不小的空间,几个外国人正熟练地驾驭着滑板拾级而上,围观者们不时地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裴然捏了捏眼角,站在最外沿看了一会儿,身边突然挤了个人过来:“嗨!”
是陈欢屿,她仍旧套着帽衫的帽子,笑意盈盈的,耳边有一小撮翘起的头发,正仰着脸看他:“要不要加入我们?”
在那个万物皆静的冬季,陈欢屿的出现无疑给裴然寡淡的生活带来了别样的东西,但裴然自己也无法具体说出那究竟是什么。新鲜?活力?温暖?似乎都不是。
黄浦江的风
黄浦江边的高层公寓,售价十五万一平方米。这是陈欢屿告诉裴然的。她是上海女生,说一口地道的沪语,爱吃软烂的甜食,大学毕业后去做了一年数学老师,觉得太安逸了,于是选择去读研。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一起坐在黄浦江边吹风,展览已经开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陈欢屿也去看了,票是裴然给的。
作为回报,她邀请裴然去她家作客:“你来上海那么久,去瞧瞧上海人的饭桌吧!”
她说得突然,裴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里总觉得有些唐突,于是低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江边的风仍旧凛冽,此时他们视线尽头的天空正飘荡着一只风筝。看不见具体形状,只依稀辨得有一点点墨蓝,一点点柠黄,在苍茫的天色的底子映衬下显得越发动荡与破碎。
隔了一段时间,江面有一艘汽船缓缓驶过,他们一起静静地看船,也看船驶过之后留下的水波。
突然,陈欢屿低低地笑了:“莫名想起我以前教书的时候,天天钻空子从学校溜出来,跑到这边来玩滑板。”
裴然很意外:“居然可以从学校溜出来?”
“是啊,”她说,“教两个高一的文科班,很轻松,只要讲解书上的内容和课后习题就行了。那些奥数和拓展太难,根本没人想学。学校隶属一个教育集团,很大,我们每人的办公点就有三处,根本无法查你是否在岗。”
“所以你就翘班?”
“不只是我,我们那一批人中有好几个都不务正业,我起码还会多走几步从侧门绕出去。另一个家伙天天翻墙头出入,我们跟他说有摄像头,他信以为真,就戴着个头盔翻墙头,然后有一天被校长当成逃学的学生抓到了。”
她一本正经的叙述让裴然忍俊不禁:“不是吧!我觉得这也太扯了。”
“是真的呀,这家伙后来跟我一起考研了,现在在厦大读哲学研究生,前几天传来消息说他打算直博了。”陈欢屿的头发被江风吹得飞散开来,她伸手把乱发撩了撩,“后来我妈说,我们这一代人,可以选择的机会变多了,所以个个都那么作。”
“是啊,可以选择为人师表,也可以选择痛快地做自己。”
“也是有代价的啊,”陈欢屿说,“现在想再回去教书肯定没那么容易了。但还好我们都不后悔。”
傍晚的夕照
后来裴然还是在年前去了陈家作客,陈欢屿很高兴,再三叮嘱他不要讲客气、不要带东西,他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给她订一盒蛋糕。
途中经过十五万一平方米的公寓,隔着一条路对面是一块已经拆迁的空地。说是空地,其实那里还矗立着一间屋子,孤零零的,远远看去也能发现它的破败与凋敝,该是俗话中的“钉子户”。
大概已经断水断电了吧,那栋房子。裴然想着,又看了一眼眼前那高耸的公寓楼,想起之前一个出国的师兄回来小聚时曾经说起一些话。当时他们喝了些酒,师兄有些微醺:“去年我运气不错,卖出了不少作品,现在住在曼哈顿,有自己的工作室,幸福感爆棚。但一回来就泄气了,过去我们都以为纽约是世界的中心,其实并没有,上海才是……”
透着醉意,裴然依旧记得师兄那时的眼神。他看得很清楚,那眼神里并没有幸福感。
裴然从来都不是很乐观的人,他不经常笑,眉宇间总攒着愁绪似的,给人看起来好像活得很不如意。他的老师傅亦聪欣赏他:“裴然对生活有自己的思考,我们做艺术的,不需要活得太开心。”
傍晚的余晖照进公寓楼的玻璃窗,裴然看着那暖橙色的光,在那一瞬间觉得如果能够住在黄浦江边的公寓里看夕阳,应该会很开心吧。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陈欢屿,她总是冻得红扑扑的脸,说话时总是容易激动,面前呵出一团团雾气,像是不知名的精灵,准备突然消失。
正想着,陈欢屿的电话打来了:“嗨,我把我家的地址发你微信上了,从你那里过来,坐地铁要转一次哦,但还算方便。”又说,“很抱歉,刚刚我表姐突然来了,还带着她的小孩,你介意吗?”
裴然说:“不介意啊。”
陈欢屿犹豫了一下:“我这个表姐呢,比我大很多,她是那个时代典型的上海女孩,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如愿嫁了个台湾人……”
她急着解释,但说了很多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中心。裴然感觉到她的焦虑:“好的,我都知道啦,不用担心。”
他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出了地铁又去进口超市买了水果。陈家已经备好了饭菜,他们家人对裴然非常热情。
陈妈妈正在包菜肉大馄饨,元宝一样的馄饨整整齐齐地码在灶台上。她擦了擦手,对裴然笑道:“裴先生,小屿常常说起你,还号召我们都去看你的展。”
裴然赧然一笑:“那不是我的展,是我师母的。”
正在桌边吃车厘子的表姐闻声说道:“是不是那个在徐汇的展?啊!那个超级有名的,我已经看到无数广告和报道了。”
她带着一双儿女来,三个人说话都有台湾腔,两个孩子已经是少年与少女了,个子都很高,与妈妈相比非常沉默。
那顿饭吃得很顺利,裴然第一次吃到那么地道的腌笃鲜和油爆虾。席间陈欢屿的表姐一直在问裴然关于艺术品投资的事宜,引起了陈欢屿的不满。
“哎,姐姐,这是我的客人哎,你能不能让人家安心吃饭!”说完,她往裴然的碗里添了半只花雕醉蟹。
内心的动荡
裴然总是会想起在陈欢屿家吃的那顿饭,很家常的饭菜,却很用心地烹饪摆盘,吃完后陈母又端上一碗桂花鸡头米,又香又甜,温热的汤水在清寒的冬日傍晚降服了他的那颗过客之心。
吃完饭由陈父收拾,陈欢屿在客厅偷偷告诉裴然:“我姐这趟突然过来是找我妈妈商量事情的,她的婚姻出问题了,嫁的那个所谓的台湾富商破产了,据说还想把债务转嫁一半给她。”
这也是小说里的情节,但裴然觉得此时发生在这个屋子里特别不违和。他的观察力向来很敏锐,这个屋子的客厅里挂了两幅唐勇力的真迹。
那晚陈欢屿还抱出了家庭相册,厚厚的一摞堆在茶几上,才刚刚翻开,陈母就喊他们吃蛋糕,是裴然带来的栗蓉蛋糕,切成了小块放在有着精致花纹的骨瓷盘里。
“还包了馄饨,估计你们吃不下了。裴先生,你等下带回去吃吧,很方便的。”陈母说道。
陈欢屿插话:“要不妈妈你煮两个给我们尝尝?”
表姐对陈母使眼色:“啧啧——养女儿的必经之路……”
那晚到底还是吃不下馄饨,陈欢屿兴致勃勃地要求教裴然包大馄饨:“你动手能力那么强,肯定一学就会,回去可以跟别人炫技呀!”
她格外兴奋,仿佛要在一个晚上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快乐对他倾囊相授。裴然没有拂她的意,最后拎了一袋馄饨回去,陈母细心地将那些白胖的元宝整齐地码在层层分隔的餐盒里,沉甸甸的,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到陈欢屿。
想到她的相册里,幼时的她正襟危坐认真地画着工笔画,陈父坐在旁边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以前以为这孩子能定下性子好好画,所以她十岁生日时我们送了两幅画给她。
就是客厅里挂着的唐勇力,价格不菲,那是陈欢屿十岁时便可以轻松得到的礼物。
那晚的十字街头空空荡荡的,裴然一个人站在路口等绿灯。四面八方似乎都有风涌过来,好似在催促他做出某种选择。
渐渐地,陈欢屿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果要用某种事物来比喻她的存在,裴然觉得,她应该被比作夏天的橘子汽水,或者是司汤达的盐树枝,想着她,他心里只觉得动荡。
赌一把吧,裴然想。
赌她也爱他,赌他们之间,也许是可以有未来的。
隐秘的温柔
蒋筠酗酒,这也是陈欢屿告诉裴然的。
陈欢屿在研三的时候找了一家北京的实习公司,得以顺利地实现和裴然同城谈恋爱的愿景。但裴然常年驻扎在郊区的工作室里,他们要痛快地见上一面,其实也不容易。
于是陈欢屿换了份工作,自由的时间多些,她不会开车,就千里迢迢打车来看他。
除了裴然,工作室里她最喜欢的人是蒋筠。她常常像小动物一样黏在蒋筠身边,有时候帮她打下手,有时候绘声绘色地说一些在网上看到的段子给她听。蒋筠是个很专注的人,可是却愿意停下来,很认真地跟陈欢屿解释“玻璃钢着色”。
所以当陈欢屿很严肃地跟裴然说起蒋筠酗酒这件事时,裴然一点也不奇怪。但他意外的是陈欢屿接下来说的那些:“师母活得很不开心,虽然她的事业那么成功……你知道吗,她身上有很多伤,所以她总是穿长袖长裙。”
陈欢屿是无意间在工作室平房的房顶上发现蒋筠的,那时太阳将落未落,树影被阳光斑驳地打在水泥屋顶上,留下长久的影子。陈欢屿正在接一通电话,手机信号不好,看到墙角的楼梯便爬了上去。
蒋筠正背对着她,手边摊着一个黑色布袋,周遭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她蜷起的瘦小背影让陈欢屿突然有些心酸。
她没有无声无息地离开,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是掐断电话,走到蒋筠旁边坐了下来。
蒋筠侧身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放心,整个人依旧保持着不设防的状态:“小屿,你要不要喝?”
“行呀。”
蒋筠从布袋里取出一瓶啤酒给她,两个人很随意地碰杯,就像相交多年的老友。
“师母,你这么喝,会不会喝醉?”
“不会啊,我已经习惯了。”
“傅老师知道你喝酒吗?”
蒋筠的眼神依旧清醒:“他并不知道……其实呢,”她顿了一下,嘴角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管是小女生还是大女生,如果我们想守住一个秘密的话,男人是很难发觉的。”
于是在那个瞬间,陈欢屿意识到,蒋筠并不快乐。她联想到楼下的那些作品,或许那些都是蒋筠不快乐的投射与出口。
“你怎么看?”陈欢屿问裴然。
他有些蒙,事实上裴然最初是傅亦聪的学生。早些年傅亦聪的名气远大于蒋筠,后来蒋筠的作品被更多人认可,夫妻两人的创作有了一些交集。裴然被老师介绍进工作组,一直工作到现在。
他联想到生活中的那些琐碎的细节,似乎隐约间确实能感知到什么,在蒋筠与傅亦聪之间。但他又觉得那是伴侣之间的事情,这种关系天生便是诡秘又微妙的,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选择了对陈欢屿沉默。
隔了几天,裴然工作完发现陈欢屿趴在大厅的桌子上睡着了。下午的阳光很烈,她旁边是一面玻璃墙,并没有窗帘。他没有惊动她,而是去拿了一大张包装纸把她旁边的玻璃糊了一层,挡住了阳光。
那个午后没有蝉鸣也没有人声,墙外的合欢树静默如谜,粉白的花朵无声地落下,他欠起的身体有一瞬间笼住了她的脸。
这是他最隐秘的温柔,除了裴然之外,没有人知道。
陈年的血迹
裴然第一次去陈欢屿的公司,并没有找到她。她手机关机,同事说她今天请假去了798。
于是他跑了一趟798,在路上接到傅亦聪的电话:“裴然,你在工作室吗?蒋筠今天有没有去工作?”
“没有,她早上在小群里通知大家今天放假。”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好的。”
在人海中找人自然希望渺茫,裴然直觉陈欢屿应该和蒋筠在一起,但不清楚为什么她们会突然失联。
他找了一天未果,正犹豫是否要报警的时候,陈欢屿打了电话给他:“是我,你今天找我了吗?”
裴然松了口气:“你在哪儿呢?”
“裴然,”她小声叫他的名字,“我可以信任你吗?”
“你认为呢?”
“我和师母在一起,现在在医院,她受伤了,我陪着她。”她的声音有些迟疑,也有些彷徨,“你能过来吗?不要跟你老师说行吗?”
裴然赶到医院的时候,蒋筠正躺着打点滴,她的右臂上缠着绷带,陈欢屿在旁边坐着,眼眶很红。
裴然疑惑地看着她们,陈欢屿显得很委屈:“我一大早接到师母的电话就去接她了,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右臂骨折,没法开车,又不肯来医院……”
蒋筠的唇色苍白:“傅亦聪在找我吧?”
裴然点头,陈欢屿忿忿不平:“本来我想立刻报警的,可是师母不同意。医院的诊断书都在我包里,证据确凿……”
那个阶段陈欢屿总是喜欢涂红色的眼影,眼角一抹暗红色晕开,就像陈年的血迹。
蒋筠输完液已经是深夜,裴然给她定了酒店,陈欢屿主动要求去照顾她。于是他开车载她们过去。
蒋筠戴着口罩,整个人非常疲倦,陈欢屿跟她一起坐在后座,他们三人的表情都很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将蒋筠先在酒店安排好后,陈欢屿又和裴然一起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
“好丧啊,今天。”陈欢屿突然说道,说完后蹲在货架前挑了两瓶酒。
“我和师母的酒量都很好,喝不醉的那种。我呢,是因为小时候爸爸喜欢在饭桌上逗我,让我喝两口红酒,慢慢对其他酒也不设防了。但师母不一样,她纯粹是借酒消愁吧。”折腾了一天,她的嗓子已经哑了,“裴然,我们帮帮师母吧!家暴是很难根治的。”
裴然不知道那两瓶酒最终的归宿,但他知道的是,事情并没有往陈欢屿希望的方向去发展。他出于对蒋筠的尊重,没有报警,不过到了第二天,傅亦聪就查到了蒋筠的就诊记录和入住酒店,他很快过来接走了她。
临走时,他很郑重地向陈欢屿道谢:“谢谢你照顾我的妻子。”
裴然只看到陈欢屿攥紧的拳头和心如死灰般的眼神。
岁月的匹夫
蒋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工作室,因此裴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进行自己的创作。陈欢屿依旧会来找他,但渐渐没有从前来得勤了。
有一次,裴然发现她坐在院子里发呆。
“看什么呢?”他走过去问。
“那个……”她伸手指了指。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蒋筠未完成的一件雕塑作品,依旧是她擅长的女性题材,数十名芭蕾舞者纤巧的肢体叠加,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陈欢屿说:“那些跳芭蕾的女孩,鞋子都是破的……生活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很辛苦吧。”
裴然沉吟片刻:“但她们依旧在跳舞,还能跳,这就是希望吧?”
“你觉得师母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知道。”
创作者的初衷从来难以捉摸,他们唯一知道的是,蒋筠经此一役,并没有与傅亦聪分开。
后来裴然见到过芭蕾舞女孩作品的完成版,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蒋筠在台湾的第二次个展。裴然也熬出了头,开始有了自己的代表作,在台湾参加交流活动的时候,朋友跟他说起,最近有蒋筠的展,很值得去看一看。
那是个雨天,他冒雨前往。蒋筠的展览对空间要求很大,因此地址选在一处临湖的展厅。
那件作品是首次展出,被摆放在展览的入口处,名字叫《匹夫之勇》。
这个名字让裴然顿时如遭雷击,他突然明白,其实陈欢屿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看清了一切。她知道蒋筠在单枪匹马忍受着痛苦的生活,她也知道裴然并不会选择跟自己一起,帮助师母脱离生活的泥淖。
他们每一个人都和生活中的其他人一样,偶尔积攒了微焰般的勇气,以为能抵抗那些不平事,但其实都是徒劳。
我们都是岁月的匹夫。
记忆中,最后的那个夜晚,陈欢屿吃了很多辣的食物。她并不是嗜辣的女生,那晚却吃到辣得流泪。她眼睛红红地看了裴然很久,最后抿了抿唇说:“我包了很多馄饨冻在你们的冰箱里,不要忘记吃哦。”
没过多久,她不告而别回了上海,而她冻的那一抽屉馄饨,裴然吃了很久很久。
他常常会想起她,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总会时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鲜活地浮现。到了后来,裴然慢慢觉得,关于陈欢屿的那部分记忆,也许只是克隆出的回忆,没有血脉,也没有来路。
他再也没有去过黄浦江边,他也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多久。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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