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我
变老的爷爷和长大的我。
去年十一月份，爷爷刚过完八十七大寿。
忍不住泪水模糊了眼眶，手机镜头里那个年过耄耋之年的老人，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许下生日愿望。
时光无情地在爷爷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镜头里的爷爷笑得合不拢嘴，如同往日般慈祥。
随后，我拨通妈妈的电话，想让爷爷接听电话。
只听到电话那头的爷爷一直推脱说：“我年纪大了，耳朵不管用了，听不到你们说啥，你们说吧，不用管我。”
我执意让爷爷接听电话，心想：哪怕爷爷听不到我说什么，只要隔着听筒听一听爷爷的声音，也会觉得特别安心。
每年爷爷过生日，或者是过年的时候，是爷爷最为开心的一段日子。
过生日时，在老家生活的妈妈和姑姑都会抽出一整天的时间来陪爷爷。
过年时，大爷、大娘、爸爸、妈妈、姑姑、哥哥、嫂子、我和弟弟妹妹都会回家团圆，那是我们一家人最整整齐齐的时候。
时光如白驹过隙，院子里老树上的小鸟安了新家，家门口泥泞不堪的土路如今早已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马路两旁装上了路灯，为晚归的行人照亮回家的路。
如今，我也已经长成了二十几岁的大人了，爷爷也开始慢慢变老。
原本身材高大的爷爷，身材也变得更加矮小，原本那个比我高一头的爷爷不见了。走路也开始变得步履蹒跚，一直佝偻着背，阴雨天出行一定要拄着拐杖。
特别幸运的是，爷爷身体还算硬朗，除了耳背、下雨天时会腿疼的老毛病之外，身体没什么其他大的毛病。
爷爷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为子女操劳了一辈子，甚至连过年都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
听爷爷说，前年给爷爷买的围巾和手套，被爷爷放在压箱底的地方，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戴。
如今，每次跟爷爷唠嗑，爷爷总是语重心长的对我说：“爷爷年纪大了，怕等不到乖孙女结婚生娃了。”
每每提起这些，爷爷总是眼眶泛红，欲言又止。
这时候，我总是撇撇嘴，然后紧紧握着爷爷的手说：“等得到，爷爷身体好着呢，能长命百岁，现在孙女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好好孝敬您了。”
-02-
我的爷爷，是我的超级英雄。
那时候，爸妈超生弟弟，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搬去了潍坊，就把我托付给爷爷奶奶照顾。
于是，那时候的我自然而然地成了留守儿童，也就成了爷爷奶奶养大的孩子。
在农村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爷爷从来没有嫌弃我是个女孩，爷爷从来都是最疼我了，总是特别惯着我。
每次上学前总是悄悄塞给我零花钱买零食吃，家里有好吃的也总是第一个想到我。
在我想念爸妈哭鼻子的时候，爷爷总把我轻轻搂进怀里，拍着肩膀安慰我说：“你乖的话，爸爸妈妈明天就回来看你了。”
在我因为身材弱小受到小朋友的欺负时，爷爷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帮我出气。
以至于不免落得一个护犊子的名声，但这些爷爷都不在乎，只要我好好的。
每到过年的时候，爷爷总是亲手为我制作特别喜庆的大红灯笼，惹得邻居家小伙伴们羡慕的不得了。
首先用不知名的细枝条先把外轮廓编织好，然后在轮廓表面用柔软、半透明的纸糊上，上面贴上爷爷自己用红色的纸张裁剪成的好看的贴纸，在内部中央托口处装上蜡烛，最后系上小木棍。
一路上我搂着爷爷的腰，轻靠在爷爷的背上，跟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方圆十几里的路程，我们没多久就到了。
爷爷搬着小马扎坐在戏台子前认真的听戏，我便拿着爷爷给的丰厚的零花钱买棉花糖吃，坐旋转小火车，玩套圈的游戏，看马戏团的表演。
在我们返程回家的路上，我偶尔打个盹儿，一个趔趄，差点儿便从车上摔下来。爷爷总是利索地从车上一跃而下，然后停下来小声责备我，教育我要注意安全。
每年秋收的时候，爷爷会用稻草在田间扎成稻草人，然后给他穿上衣服，戴上草帽，用来驱赶田间的小鸟。
爷爷亲手制作的稻草人儿，就好像是一个在田间与昆虫孤军奋战的战士，勇敢又无畏。
-03-
听，爷爷讲那过去的故事。
我从小就喜欢听爷爷讲故事。
因为都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所以如今的他们才会分外节俭。
那个年代，常遇到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因为家里的二爷爷是官僚，在村里多少有点地位，这时候爷爷总是热心肠的帮村民把粮食藏起来，等着看时机再还给乡亲们。
“一样，穿的衣服都一样，他们没少作恶，简直不是人。”爷爷一脸愤慨的说。
在1958年，在那个饱受饥荒的年代，人们基本靠挖野菜，吃树皮为生。
爷爷只身一人去了东北谋生，去深山老林里伐木头，扛木头，用机器挤豆油。
后来，做工过程中因为一次意外，不幸用机器把左手中指的指甲几乎挤掉了一半。
爷爷说：“时间过去太久，已经记不清有多疼了，只是记得当时流了很多的血，去了医院之后过了很久才止住。”
我看着爷爷的手指早就已经长出新的肉，中指明显比其他的手指少一截。
当时，一定特别疼吧。
因为家里老一辈是中医，潜移默化中，爷爷多少也通点医术，总是免费帮邻居诊治。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已经断了弦的二胡，布满灰尘，藏着爷爷年轻时候的芳华岁月。
爷爷特别爱京剧，家里一叠的光盘，哪怕爷爷已经耳背，听不到声音。
但是只要看到屏幕上的剧情，爷爷都一一知道，并且声情并茂的跟我讲述《穆桂英挂帅》、《霸王别姬》和《空城计》等经典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很长，仿佛怎么写都写不完。
我也只是偶尔回忆起来某件与爷爷有关的小事，再把它装进文字里，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封存、记念。
-04-
那是我曾见过的，最好的爱情。
爷爷的第一任妻子，年轻时候因病去世了，生前为爷爷生下了一个大儿子。
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任妻子，比爷爷小十几岁，听说两个人是相亲认识的。
奶奶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大爷，爸爸，还有两个姑姑。
关于爷爷奶奶的爱情，没有海誓山盟，平淡简单的如同日常生活中的琐碎。
可是那些老一辈的爱情，几十年如一日，偶尔吵吵闹闹，彼此陪伴对方走过漫长的一生。
只有这些，足以让我为之动容。
爷爷总是认真帮我把自行车擦的锃亮，然后就在院子里劈材。
夏日，某个燥热的夜晚，奶奶手拿着蒲扇对着我轻轻摇，爷爷就坐在奶奶旁边拿着蒲扇为她驱蚊。
奶奶把它洗干净，用来做窝窝头，或者熬槐花汤，我像个小馋猫一样期待着槐花香味的晚餐。
后来，它们成为了记忆里最珍贵的味道，很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
村头的马路上，隔段时间各个村子就轮流放电影，大多数是抗日武装战争片。
晚饭后，我提前帮爷爷奶奶搬着小马扎去占第一排的位置，然后坐在爷爷或者奶奶的怀里心满意足的看电影。
偶尔看累了抽空溜出去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拿着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买辣条吃。
爷爷很多年前就开始耳背，小时候每次奶奶唠叨，或者跟我讲爷爷的坏话，这时候爷爷总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春种秋收的时候，爷爷总是在田地里忙的不可开交。庄稼地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爷爷的足迹。
爷爷也是一个闷葫芦，从来不靠嘴上功夫，都是做实事的那种，所以总会让人觉得特别踏实和安心。
两个人吵吵闹闹一辈子，爷爷一直都是那个把奶奶宠爱成小公主的那个。
人这一辈子，被一个人那么爱过，也值得了。
在奶奶走后的很多年，我不止一次的看见。
爷爷一个人坐在炕头，一手叼着烟斗，一手拿着奶奶的生前的照片，一遍一遍地抚摸，嘴里碎碎念着：“老婆子，放心，老头子过得好着呢，孩子们都长大了，也都特别孝顺，你在天堂别挂念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去找你了。”
所谓老伴，不在于一朝一夕的浪漫惊喜，而在于一蔬一菜里的细水长流。
从此以后，无人与他相互搀扶在暮色里，走在回家的路上，或拌嘴，或静默。
-05-
如今，八十八岁高龄的他，依然选择自己在自家院子里独自生活，爷爷不大习惯用家用电器，自己依然选择用最原始的烧柴做饭的方式。
记得那时候奶奶开始生病的时候，爷爷总是吵吵着要学做饭，那时候，我总以为爷爷在故意添乱。
后来的我才知道，爷爷是为了奶奶离开以后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他特别固执，不愿意依赖任何一个儿女。在这方面，任谁劝他都没用。
他说：“想要在自己身体还能活动的时候，多做点事情，尽量不麻烦儿女，让孩子们省点心。”
爷爷说：“如果自己瘫痪在床，不能活动，还不如死了算了。”
“别担心，您未来有一天需要人照顾了，我照顾您。”我挽着爷爷的臂膀说。
这时候，爷爷用手缕缕自己的胡须，笑着答应说：“好。”
爷爷他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深沉地爱着自己的子孙后代，甚至不求一丁点的回报。
爷爷和奶奶都有着同样的生活小习惯，都喜欢让我剪指甲。
每次回到家，我总是习惯性的问爷爷：“爷爷，你看，指甲又长得好长了？”
爷爷总说:“等着丫头回家再剪。”
然后开始埋怨道，“你都好几个月不回家了，能不长吗。”
你们看，超级英雄般的爷爷如今也有撒娇、柔软的一面。
长大之后的我们，都忙着我们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们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给爷爷相应的陪伴。
其实，人生中最可怕的，不是爱的那个人走了。而是在后来逐渐精彩的人生中，你慢慢忽略了他。
你在岁月里成长成为了一个性格开朗，前途明亮的年轻人，而他摇着蒲扇，佝偻着身体，站在记忆深处，微笑看你走远。并且，不要你回头。
如今，当我终于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小大人了，爷爷早已老得不成样子，只能用风烛残年的牙齿去咀嚼食物，只能弓着腰、拄着拐杖行走在村里的马路上。
以前的我，忽略了时光的残忍。我总以为我会悄然长大，爷爷并不会变老。
可是时光无情，看着爷爷已经花白的头发、黝黑褶皱的皮肤、颧骨高高的，还有那双开始凹陷的双眼。戴着一顶黑色的报童帽，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传统棉布鞋。
这样子的爷爷，慈祥而朴实，一道道皱纹刻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就是我最爱的爷爷，是我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份存在。
-06-
未来，我要陪伴您很久很久。
人们总说，人一定要有根存在着的才对。
我总觉得，只要爷爷健在，我们的家就是完整的，我的根基就还在那里。
小时候在院子里荡秋千的小树已经变得粗壮，邻居家爱捣蛋的小屁孩已高中毕业，姑姑家的表妹已嫁为人妻。
小时候，爷爷总问我，学习怎么样？
我拿出一摞摞的奖状和优秀的成绩单，这时候爷爷总是合不拢嘴，特别为我骄傲。逢人就夸：“我们家孙女学习可好了，是个好苗子。”
现在爷爷总问我，在外面过的怎么样？
我总跟爷爷说：“特别，吃得饱穿的暖。”
每回家以后，爷爷积极的要做大餐给我吃，口口声声地说让我尝尝他的新厨艺。
爷爷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吃完饭，一脸欣慰。
我抬起头看着爷爷，这个时候的我，却莫名的难过。
只是让我难过的不是，我再也不是那个每当受委屈、伤心难过的时候趴在爷爷的大腿上撒娇、哭泣的小女孩了。
而是，此刻的我，特别想要拥有更大的翅膀，有能力足以来保护我所爱的人。
小时候，总觉得岁月漫长，长大遥遥无期。
如今，因为一年只能回几次家的我，所以格外珍惜这些掰着手指头可以数的过来的日子，珍惜和爷爷相处的小时光。
每次回家，我总会陪爷爷聊天，我坐在热炕头边，爷爷坐在炕头旁的躺椅上。
爷爷认真的讲着过去的故事，我认真的听着。
挂在墙上的时钟秒针嘀嗒嘀嗒的转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分外安心。
爷爷说：“以后找对象一定找个对你好的，你可是爷爷宠爱到大的小公主啊，爷爷可舍不得你受委屈。”
我认真的点头说：“嗯，等以后找到了第一先带给爷爷瞧瞧。”
爷爷抹着眼泪，对我说：“隔壁村的老头前不久去世了，生了一场坏病，比我还小十几岁。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兄弟。”
我像小时候爷爷安慰爱哭的我一样，拍拍爷爷的肩膀，安静的陪着他。
前段时间回家，在我打算要离开的时候。
爷爷满含不舍的说：“这就走了，不在家多待两天？”
“恩，请假回来的，得回去了。”我趴在爷爷耳边大声说。
“很快，过年就回来啦。”我安慰着看起来有点失落的爷爷。
爷爷一直坚持要到十字路口的地方来送我。
我背着双肩包，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挽着爷爷的手臂。
从家门口到十字路口之间那么短的距离，却怎么也不想走完。
不一会儿，公交车来了，我坐上车冲爷爷挥手再见，爷爷也笑呵呵着冲我挥手。
眼看着车子已经渐渐走远，我回头看身后的爷爷，阳光打在地上，格外刺眼，倒映着爷爷的影子。
爷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车子慢慢走远，直到爷爷消失成了一个点，消失不见。
我想：大概是午后阳光的光线刺激，眼睛才会有深深的刺痛感。
很多时候，我多么希望，我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小孩子。
放学后，我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在电视机看完海绵宝宝，然后准时收看天气预报。
晚安前，奶奶轻声教我唱歌，然后，我们一起伴着爷爷的鼾声入睡。
其实，有些时候，我总特别害怕，害怕失去。
我也知道，那个时刻未来终有一天会来到，我也不得不去面对和承担。
我只希望，它可以更晚一些，再更晚一些，让我有机会再多陪陪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