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者

　　伊斯坦布尔的冬季少风多雨，黑幕总是笼罩着天空，阴沉得毫无生气。但气温还算暖和，大概相同于北京的深秋，长袖配夹克便可外出。这里没有严寒的概念，温和的太阳像极了慵懒的蜗牛，往前蹭蹭，累了，便躺下来，滋溜钻进云层里，接着便是一阵小雨绵绵。待它睡饱了，再从云层里爬出来，继续慢悠悠向西走，直到傍晚落山。

　　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是伊斯坦布尔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它连接着这座城市的欧洲和亚洲部分。桥面中央是悬空区域，被围栏和铁丝网隔开，左右两边各有三条单向车道，最靠近桥侧面的是被垫高的人行道，也是垂钓者，或许应被称为“桥钓者”们出没的地方。

　　最早接触“桥钓”还是在家乡天津。河东区刘庄浮桥设有鱼市。常年占据摊位的称大鱼贩，他们有正规进货渠道，休渔期也有海货买卖，足以撑摊。加入"桥钓"大军的都是小鱼贩，就地摆摊，现钓现卖。每到开海时节，小鱼贩们纷纷插竿设网，嘴里念叨的都是最新的渔业行情，讨价还价，叫卖声不绝于耳。最热闹的还属盛夏，鱼贩们趿拉着塑料拖鞋，穿着及膝的大裤衩，上半身赤裸，嘴里的天津话一串串往外蹦，倒豆子似的，磕到地上还能反弹回来。

　　相比之下，伊斯坦布尔的桥钓要优雅得多，甚至可以说充满了生活气息。夏天的桥钓是何风景，我虽无缘得见，但那时的土耳其骄阳似火，世人皆知，在烈日的烤炙下，任何可称之为情调的东西都会随着水汽蒸发不见吧。但冬钓就不同了，尤其是温和的冬天，小雨霏霏并不会破坏钓鱼的性质。古人尚能独钓寒江雪，少了严寒的冬天就更不在话下了。这份情趣是真主赐予的，焉能不倍加珍惜！

　　地处老城区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毗邻金角湾，是观海景的绝佳去处，饭店酒馆多在此落户。桥钓者直接把收成送到餐馆老板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大小，品种合适，与谁交易都一样，反正都是博斯普鲁斯海峡里的鱼，味道差不了多少。伊斯兰国家的人懒散惯了，他们只和安拉较真，其他的均得过且过。

　　我信步走在人行道上，桥钓者们偶尔回头撇我一眼，态度算不上友好。他们大都裹着旧夹克，极少有穿布料外套的。伊斯兰国家的男子毛发很重，还有续须的传统，看上去更显威严，不易亲近。小雨淅沥沥地下着，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突然，成群的白色海鸥从海峡上空徐徐飞来，它们的目标是停泊在水域中央的三层游船。游客们把手心里的面包渣高高捧起，打算把这白色的精灵吸引到自己身边。每到此时，桥钓者们便把鱼竿往桥栏杆上一插，围坐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小暖炉四周，开启闲聊时光。盛在玻璃罐中的红茶早已滚开，鱼也烤好了，鱼皮轻轻一撕，露出奶黄色的细肉，随便用手指一挑下来一大片，细腻的脂肪入口即化，香泽回荡在唇齿间，光看进食之人脸上的表情，其鲜美程度便可想而知了。

　　半人高的黑色暖炉是桥钓者的必备之物，也是伊斯坦布尔的特色，烤鱼还在其次，暖着红茶才是首要任务。红茶是土耳其的国饮，土耳其人不喝茶砖，不泡茶包，专挑碎叶子入茶。桥钓者的玻璃罐里便飘着厚厚的茶叶，经沸水一滚，茶叶浮上表面，香味就慢慢逸散出来了。这些人喝茶既不放牛奶，也不加方糖。对钓鱼者开说，红茶是解乏的饮料，只有把精气神儿提起来，才能守得住阵地，拿得稳钓竿，保得住胜利果实。因为伊斯坦布尔的桥钓者都要面对一个狡猾的天敌，那就是盘旋于半空的海鸥。这白色精灵鬼道得很，经常趁钓鱼者起竿时捡便宜，将上钩的鱼叼走，其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咂舌。因此，这里的钓鱼者都躲着海鸥走，没有坚持逞强，迎难而上的。

　　十分钟后，钓鱼者们开始重返阵地。他们先抓起一大把红茶叶，放入玻璃罐中，把暖炉中的火调至适当，既要保证水能滚起来，还不能让它溢出。桥钓是长期作战，海鸥性情不定，踪影难觅，谁也说不准它们何时再飞回来。这时，就比谁的经验丰富了。好在穆斯林都耐得住寂寞，不怕等，这是宗教训练，信仰制约的结果。若是安拉保佑，最好让海鸥伴着宣礼塔的歌声翩翩而来。无论手边的事务多重要，无论上钩之鱼多诱人，宣礼塔一响，所有信徒都要赶到附近的清真寺做祈祷，每日五番，雷打不动。如此，海鸥自然不会打乱钓鱼者的节奏。凭着安拉的召唤，该捕猎的捕猎，该祈祷的祈祷，人与动物互不侵犯对方的利益，才是所谓的和谐世界吧。

　　太阳渐渐西沉，苏莱曼清真寺的宣礼塔中传来悠扬的祈祷乐，第四番祈祷开始了。桥钓者们纷纷偃旗息鼓，将鱼竿拆卸成若干段，装进布套中。渔网也被提起，高高地吊在桥栏杆上，撩起的水花汇成小瀑布，沿着网身直挺挺俯冲下去，仿佛散落的碎玉。有的桥钓者来不及收拾行装，直接双膝并拢跪在桥边，双手举至额头，掌心向上，朝着圣城麦加的方向做起了祈祷。

　　雨势渐渐缓了，一道红霞出现在天空，柔和的霞光透过渔网，在水珠的氤氲下漾荡开来。伊斯坦布尔的桥钓者们知道，安拉会保佑他们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