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
天空在以前，是属于生活世界的一部分，即使它浪漫和遥远，但也是生活里的浪漫和遥远。喜欢看晴天里蓝天上的云，喜欢找出它们和地上事物相似的地方，喜欢把相似指给一同看云的伙伴瞧。仿佛童年的每个午后，天上总有飞机飞过的声音，嘟……嘟……拖着长音，作为午睡的安眠曲。有时嘟嘟声异常大，赶忙爬起来看飞低的“大飞机”，那兴奋，丝毫不介意被打搅了的午休，迫不及待想要去学校告诉同学这稀奇的景象。儿时的天空似乎总是优美的，连闪电和打雷也像光与声的戏法，让人期待和着迷。
记得第一次见到火烧云，是小G指给我看的。他说，我们这学期要学一篇课文，叫《看云识天气》，里面就有这个云。那些红彤彤的云和夕阳一起，共同染红了傍晚的天。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总觉得 小G不太像是个会预习课文的人，错不错的，已经记不清了，就像午后的飞机声音一样，渐渐地消逝在溜走的岁月里，也弄不清是年龄大了耳背，还是现在的飞机不再飞得那么低了。
随着小G成了大G老G，也不那么爱看天了。火烧云后来倒是经常见得到，但却难以分了生活的心。希腊第一个哲人叫泰勒斯，据说爱好仰观天象，一次走路掉进了沟里。人类智慧的童年和个体的童年惊人的相似，人一长大，就被教会了许多事，懂得了走路看路，懂得了不看路要掉沟里。所以老G再没给我指过天看。
广场上的大妈大爷舞着太极剑，道具剑夸啦夸啦的一声声金属脆音，热闹了凄切的《渔舟唱晚》，与旁边年轻婶子们扭舞的《最炫民俗风》、栏杆边上三五个小年轻的民谣吉他和箱鼓声浑然一体，俨然一部严丝合缝的岁月交响。以前觉得打太极特没趣味，防身效果不好，美感也比不上歌舞。但大爷大妈搞得认真，穿着整齐的衣服，有的看着还是走很远过来的，地上铺好的塑料布上，整齐的码放着许多背包、保温杯。这应该是他们的一件正事儿。
看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还蛮精致的保温杯，我忍不住又抬头看天了。夜里的天空是黑的，哪怕星星和月亮都亮着。天也还是黑的。不是黑压压的那种黑，是很远很远的黑，没有压迫感，是没有尽头的空洞的失重感和抽吸感，抽起了人快懒死于肉体中的灵魂，浮在半空，鸟瞰人肉身的渺小。
也许从这时起，仰望天空，不再是因为云的形状了。永恒缥缈的夜空，从未因地面上的车水马龙万家灯火歌舞升平而沾染了更多的色彩和真实。仰望它的人，就不得不去重新思索存在的存在，与非存在的存在。人一仰望，看见的是有限和无垠，湮灭和不朽、真实与超越真实之间的距离。人一仰望，让生命的荒谬以毒攻毒地中和了生活的荒谬：配偶出轨、子女不孝、上司昏庸、同事小人……在人生从无到无的荒谬中，就像撒进了海水里的盐，尝不出谁是谁的咸。浮起的灵魂，见识了自身栖居地的卑微渺小，但却因此找回了自己伟大——承担起渺小和有朽，而继续渺小下去的伟大。
心理医生说，世上没有绝对的悲观主义者，因为他们已经死了。的确，只要活着的人，无论他自称或是别人看来有多么悲观，只要没有选择结束生命，那么活着就一定有充足的理由，哪怕一个自己赋予的甚至难以自觉的理由。每个活着的人都是如此。这样看来，越悲观的人反而越乐观，生活既然看起来这么糟糕，居然还愿意活着，不是极高的乐观么。
人不应该喜欢被贴上主义的标签，悲观也好乐观也罢，至多是一种私人情感，而不是泛化成为训教的工具，也不是抱团排外的孤芳自赏。悲观主义嘲笑乐观主义的浅薄，乐观主义呵责悲观主义的颓丧，更像是把自己的自惭形秽伪装成对异己的不屑一顾，以向外否定来获取向内肯定可能才是真实的可悲。存在主义讲存在即本质，人生的意义在于对荒谬的阐释、消解和再建构。人赋予自己生命的意义，就像是大爷大妈的那些个精致的保温杯，里面装的是人的自己，和自己活着的温度。别人不知那是清茶、醪糟、枸杞还是芝麻糊或白开水，只见人们各自打开盖子嘬了一口，比划比划太极，顶苍天于头上，踏大地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