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
离家不远,有一条长河。听父亲说,它已经流淌了近半个世纪。
十来年前,村子里还常常断水,每家每户都拎上两只水桶去河里打水。人们相遇总要一起坐在石阶上,先扯些东家西家的琐事才打水回家。
力气大的人把水装满一桶,力气小的人也不甘示弱,打上大半桶,“唉嗻嘿”一声拎起,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水顺着桶壁滴到地上,像老太婆缝衣的针脚,顺着疏密不齐的针脚可以敲响每家的门。
百十来户人家百十来口缸,都靠长河喂养。勤快的人家的缸从不会见底,懒惰人家也不着急。因为不论你从长河里舀去多少瓢水,它的上游就会补来多少瓢水,依然甘甜、清冽。
长河像是一个极密的筛子,坐在里面,不知不觉时间就漏走了。只要有一个通水性的大人在场,那么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自由玩耍了。
男孩子们都脱得赤条条的,坐在被水浸泡的石阶上。年纪小的尽玩些没趣的东西,像是洗衣服的泡沫居然也值得他们玩一下午。而稍稍懂得生活乐趣的,比如那时小小的我,就会用一个小小的篮子,在里面放些杂碎的小小的螺狮,放进水里一动不动。倘若有几条小小的的小鱼不听自己长辈的教训,执意闯进来,就“唰”的一下提起篮子,用拙劣的数学算清一共几条惊慌失措的小鱼。随后便跳起了自创的舞蹈,在场的每个人炫耀一番。
偶尔小鱼们都谨遵师嘱,远远地避开篮子。我们只好走进河床里捡拾正慵懒地晒着太阳的河蚌。而这是纯粹的运气活,以至于几个来回后,你手中只有几个指甲大一点的,还是一臂弯鸡蛋大小的,只能听天由命了。还记得一次,一个大哥哥用水草做起了很酷的花样。我试了很多次都没学会,一直耿耿于怀,然而现在我早连那花样是什么都忘的一干二净。想想真可惜,当时还准备以后玩给儿子看的。
我们玩耍的地方是河的南岸,北岸是绵绵的土山,像臂膀一样把长河拦在怀里。从南到北是小时候最渴望逾越过的距离。有时会有善游泳的大人一口气泅到北岸,摸回我两三个拳头那么大的河蚌(那里没有人打扰,河蚌也可以纵情生长),惹得我们不住的称赞与惊叹。我也不止一次幻想:我从高高的石阶上一跃而下,跳入河里。母亲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向空中,似乎要抓住腾跃而起的我。在我入水的那一刻,她又连忙把手缩回遮住自己的眼睛,口中不住呼唤我的名字。我在水里轻快地扭动腰肢,像鱼一样灵巧的摆动身体。“扑通,扑通”,眨眼间我已经到了北岸。又“扑通,扑通”游回南岸,捧回两个拳头大的珍珠。同伴们如同王者从水帘洞中跳出的猴王,而母亲则上前拧住我的耳朵,口中不住咒骂的仍是我的名字。
想到这里,我更加向往北岸了。我问父亲游到河那边有多远。父亲漫不经心地回答,大概一分来钟吧。此后假如你路过长河,定能看见一个小孩屁股撅得高高地,把大大的脑袋埋进水里,就像一只喝水的大鹅。我管不了这么多,只在心里焦灼地从一数到六十,再把头从水中拔出。虽然弄得胸口火烧火燎的,心里却是甜滋滋的。不过现在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万个一分钟,还是无法跨过长河。
我跨不过它不仅因为河宽,更是因为河深。以前修的石阶早被水淹没,站在第三级台阶上,就得踮起脚,否则就无法呼吸。仿佛再向下一步,就会跌入无穷无尽的深渊。在一个晚上,河边只有我一个人。长河像一块黑布铺在地上,月亮在水里被水纹哄抢拉扯,变得又方又长,像恶魔的眼睛。当时是夏天,夜晚照例是有蝉鸣的。但是蝉鸣被冷气冻得断了节,忽有忽无,让人心里发毛。过了一阵子没原由吹起一阵阴风,弄皱了黑布,也灌进了我的领口。我打了个寒颤,发现水面上一圈圈波纹之间会翻出些气泡,短暂与空气接触后忽地炸裂。此刻好像只要我一回头,那波纹中就会跳出一条大鱼,将我活活生吞了去。我是知道的,这河足够深,足够养下巨大的怪物。翻涌的气泡是它吐纳的痕迹。他一张嘴,就能吞去我的一切。等到家人来寻找我时,只能从四周闻到恐惧的气息。我死死盯着河面,不给它可乘之机。蚊子趁机在我小腿大快朵颐,留下了这事真正存在过的证据。回家后母亲求来几张黄纸,又熬了些颜色味道都很奇怪的水给我喝。在灶台边烧掉黄纸,为我叫魂。
接下来几年间我便再也没去过长河。据说是河水不干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同桌,一个美丽爱笑的女孩,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妈全被大鱼吞了去。我想到大鱼张开血盆大口的样子。如果他没吃饱,那晚会不会连我也一起吞去?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我猛地意识到,除了刀枪火电,长河也能杀人。
我热爱我的生活,自然珍惜我的生命。原本可爱的长河一转眼变成了面目可憎的魔鬼。河中的大鱼,仅仅能夺走人的生命。而长河却会将你死死缠住,淹死在河底,同村里许多人一样。其中心有不甘的,也不过一跃而起,从一条河跳进另一条。
我想逃离长河,远远地逃离它。
后来我又到了长河边上,只是无法把它和记忆对上号了。旧时载着欢声笑语的长河向东流入东边的小城,并且永远地消失在了那里。正如它所发源的大运河一样,长河和村子也曾经历过繁荣,而今却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落。一波又一波的年轻人都和我一样,拼命挣扎跳出长河。于是长河一点点地变老,最终将不为人知的死去。
我看见依旧来长河邻水的村民,河里依旧有小鱼河蚌和飘摇的水草,河边石阶上依旧有光着屁股玩的孩子,河面上依旧不时漂着洗衣粉的泡沫,洗衣服的是曾经的小妹妹。河里依旧有条大鱼,依旧会吞没不小心落水的人。我的同桌想起长河时心许会涌起一阵酸楚,而我只能凭着零星的记忆在纸上拼凑出对它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