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
那是我连续见到K的第四天，这一天，他照旧穿着他的灰色大衣，顶着他的灰色圆帽，手插衣兜，埋着头，踩着小步，在即将打烊之际走进了我的酒馆。
“欢迎！”
我微笑着从柜台中拿出两瓶酒和两个大容量酒杯，走到俨然已成特定席的桌子旁，将东西放下。
K一声不吭地坐到桌旁，默默地低着头，直到我将下酒菜等端上桌子，也落座之后，才抬起头，将他那幽冷的目光投向我。
“你的目光还是那么瘆人呐，”我笑着，将两个酒杯倒满，“来，先喝一杯，润润嗓子。”
“呵呵，还是一如既往的豪爽啊！”我再次将K的酒杯满上，“可以的话就开始讲吧，我可是迫不及待了。”
时值深夜，暂时被阳光抛弃的这片天地间，万籁俱寂。偶有车辆飞掠的噪声传来，但在这冷清的酒馆中，基本只剩K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盘旋。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讲诉，不时点点头，叹叹气，一遍遍地为他倒满酒杯。等到他讲完故事时，桌上的那两瓶酒早已空空如也。
“唉，真是可叹啊！”我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么你找到第一百个人了没？”
“嗯。”K点了点头，“找到了，那个人……”
“该不会就是我吧？”
而后，就在我捂着脸呆若木鸡之时，K疯了似的狂笑起来，大喊着“我终于解脱了！你这该死的诅咒！去你X的！”之类的话，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倒向地面，死了。
……
我呼了口气，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而后看向眼前一脸不可思议的两位警察。
“你是说……他扇了你一巴掌后就突然倒地身亡？”坐在我左前方的高个子警察诧异地问道。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奇的死法？扇别人巴掌会致死？”高个子警察身旁的矮个子警察同样瞪大着双眼。
“天底下什么怪事都有，没准是真的呢！”我耸了耸肩，又说道，：“我解释完了，能放我走了吧？”
“不行，你还不能走！”见我作出了起身状，高个子警察忙喝道。
“为什么？我已经说完啦！”
这时，矮个子警察发声了：“你还没告诉我们K讲的那个故事的内容！”
“对对对！这个你还没讲！”高个子警察连连点头附和道。
“唉，好吧，我先喝口水。”
我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两口，同时在脑海里整理着K所讲诉的故事。紧接着，我便向一副渴求知识的小学生模样的两位警察讲起了K的故事。这个故事，据K所说，是他亲身经历的真事。
K本是一名行事低调，不善交际的普通学生，在学校默默无闻，没什么朋友，也基本没人注意到他，而他本身也不是很在意，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直到有一天，一个诅咒通过他的梦，降临了。
“你周遭的某些人会因突发事故而死亡，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幸免于难，这个方法就是——你扇他们一巴掌。只要你扇了他们，当然，得是真扇，他们就会安然无恙。如果你无动于衷，那么他们就会在三天后死亡。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但三天后他们的死亡可就是你的责任了，因为你有能力救他们，却没有去救。”
这是K的梦中，一个人对他说的话。那个人还说，只要K救满一百个人，他就能摆脱诅咒了。K不得已，便从梦中人那里获取名单，开始了他的救人之旅。
K要救的第一个人，是他家附近的一家商店的店主。K偶尔会去那家店买东西，因此和店主算是认识，但并不相熟。因此，K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毕竟要以这么个荒唐的理由扇别人耳光，任谁都会头疼的。
即便尴尬如斯，K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否则一旦店主真的死了，那似乎就真的是K的罪过了。
于是，K就进了那家商店，找到店主，试着向他表明了来意，并说明了原因。K本以为店主会大为光火，将他轰出店门，没想到店主并没有生气，甚而点了点头，似乎相信了K的话。
店主同意让K扇他耳光，当然，店主并不是白痴，他直接向K提出了条件：扇耳光可以，给钱！只要有报酬，任你扇！
K听了顿时火冒三丈，直想破口大骂，拂袖而去，同时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是在干嘛呀？相信一个荒诞无稽的梦，来这里付钱扇别人耳光？何况这种掉钱眼里的人有什么好救的？”
K气鼓鼓地离开了商店，回到家躲进了自己的房间，生着闷气，决定不再理会那个可笑的梦。
然而，等到晚上睡觉时，他又辗转反侧，难以释怀了。气消了之后，K冷静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店主的做法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他确实没必要听信那番荒诞的话，任由自己扇他耳光，何况他是个商人，追求利益本就是他的行事准则，要求自己给钱也没什么问题。
而后，K又想起那位店主还有为数不少的家人，其中还有几个很小的孩子，如果店主真的就这样死了，那么他的家人们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K就更加难受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置之不理，于是，他在隔天一大早就再次去了那家商店，答应店主的条件，付了钱，然后扇了店主一耳光。
出于对店主的鄙夷，K并没有留情，而当他看见店主被扇之后一只手摸着脸，另一只手拿着钱，满怀期待地问K还要不要继续的模样时，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那天晚上，K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了梦乡，令他释然而又痛苦的是，梦中那个人又出现了，并且表明店主已经脱离了危险。接着，K又得到了第二份名单，在基本确定这个梦并不是偶然后，K不再抱有怀疑，转而一心一意地去“拯救他人”。
之后，K在梦中人的指示下，扇了各种各样的人耳光，当然，也付出了各种各样的代价。这些人中，有K的亲朋好友，也有只见过一两次面的陌路人，不同的人对于K的话以及行为自然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相信他的话，也有些人因为怕死而接受K的巴掌，但绝大部分人认为K的精神出了问题，建议他去看病，更有甚者直接联络了医院乃至警察局，因此，K的任务也越来越艰难，有时他在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征得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只能强行出手，直接扇了一耳光，而后道歉乃至付出很大的代价。
渐渐地，K的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他身边的人大多疏远了他，而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精神状况。然而一旦他产生动摇，晚上入睡后，那个诅咒之源就会来提醒他，驱使他继续行动。无可奈何的K，只能期盼这个噩梦早日结束，因此到了后面，他不再向拯救对象阐明理由，直接上去就是一巴掌，扇了之后，再赔礼道歉。也正因如此，K在某一天，迎来了新的噩梦。
那一天，K找到了他要拯救的第七十四个人——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因为此前也扇过老人，所以这次K并没有太过犹豫，见到老太太后找机会扇了她，当然，力度是经过控制的，之后，自然就是各种赔礼道歉，解释原因。令K意外的是，那位老太太心地很好，表示相信K的话，还对他表示感谢，也没有索求赔偿。这让K大为感动，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救人的决心。
然而，让K始料未及的是，几天后，老太太在家突然去世了，而且并不是正常死亡。因为K扇老太太时有其他人在场，经过流传，舆论的矛头自然而然地就指向了K。
虽然从医院的检查报告来看，老太太是因为心脏病而猝死，但人们还是认为K难辞其咎——他的那一巴掌导致了老太太的病发，人们都这么说，K自然就不好过了。虽然警方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但在舆论压力下，他还是被迫离开了原本所在的城市，漂泊四方。
但无论走到哪，风声总是紧随K的身后，“杀人犯”这一恶名一次次地从他人口中蹦出，落到K的头上。
K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他人对自己态度的巨大转变，一次又一次地承受来自他人的鄙夷目光，终于，他变成了孤立于世的独行者，灰衣灰帽成了他永远的服装，手插衣兜、埋头、小碎步成了他永远的走路方式，嗜酒成了他的行为习惯。
到了这个地步，其他人的性命对于K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他不再抱有此前的同情心和使命感，毕竟他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恶意，足以让他厌恶世人的恶意。但是，K并不想就此打住，因为他不想半途而废，不想让此前付出的代价付诸东流，此后驱使他继续行动的，只是仪式感以及他对解脱的渴望罢了。
“后来呢？”
见我突然闭口不语，矮个子警察忙问道。
“后来他来到了这座城市，不时到我的酒馆去喝酒，我也因此和他认识了。之后的某一天晚上，他在行将打烊的时候进了我的酒馆，找我聊起了他的故事，连续聊了四天才说完，然后第四天晚上，他就死了。”
“这故事他居然能说四天？”
“废话，他毕竟还要一边喝酒，一边发酒疯，可不像我，连水都没得喝！”我不满地吐槽了一句，抓起矿泉水瓶一饮而尽。
“这故事也真够离奇的！你信吗？”矮个子警察转头看向高个子警察，问道。
“你说那个梦？脑子有问题的才会信吧！扇别人耳光能救人？从没听过这么扯淡的话！”高个子警察表情浮夸地说道。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针、分针、秒针刚好短暂地相聚，旋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路程，这特殊的时刻驱动了我的胃，提醒着我：该吃饭了！
我不满地看向正取笑着K的两个警察，嚷道：“喂！我能走了吗？”
“唔……好吧，你可以……”
“等等！”
“怎么了？”
我和高个子警察同时看向矮个子警察，只见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兴奋地问道：“你之前说，你是第一百个人？”
“呃……反正K是这么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哪知道！”我耸了耸肩。
“那么在那几天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特殊的感觉？难不成是自己要死了的预感？”我暗讽道。
“有吗？”矮个子警察瞪着双眼，一脸期待地盯着我。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我撇了撇嘴，不顾神情立时失落的矮个子警察，径自站起身，“再问一次，我可以走了吧？”
“唔……好吧，不过你得发誓你之前说的没有半句谎话！”
“好吧好吧，我发誓。”
“行了，你走吧！”高个子警察像赶苍蝇般挥了挥手。
我叹了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
“喂，等等，你知道K为什么会死吗？难不成是因为他救了一百个人？”
“我怎么知道？你们的报告不是说是生理猝死吗？”我向身后的警察抛下这两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调查室。
“喂，你撒谎了。你可是发了誓的。”
某个声音传来，来源……似乎是我的心里。
那又怎样，而且我发誓前确实没有说谎啊！
我扬起了嘴角，发誓前我的话确实是真的，但发誓后的那句话，我说谎了。
实际上，我知道K的死因。他的死和我脱不了干系，或者也可以说，他是因为我而死的。
K所说的那个梦，其实我是百分百相信的，因为……我也做了同样的梦。而K，就是我的第一个目标。
放任第一个目标死亡就能摆脱诅咒，可怜的K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也可能是他明知道这一点却同情心泛滥。反正，他死了，而我，就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