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
扑通,行李被一股脑儿倾在了床上。
再扑通,我也躺到了床上。和一大堆杂物挤在一起,颇感充实。
“哦呜!”长啸之后,随手抓过一包泡面,就权且充做宵夜吧。我暗自赞叹,幸好自己没在火车上将泡面吃完。
可惜技术太差,刚撕了个小口,手一抖,面饼和料包奔腾而出,泄在杂物堆中。我该骂娘吗?诅咒一下这早已五马分尸的面饼。
“叫你慌!”心中充满着鄙夷,我把一块可怜的碎片扔进了嘴里。
第二块,第三块,没有第四块。
因为,我看见了一包香烟,黄鹤楼的。
一支在手,凑近嘴唇。
另一只手到杂物堆,不,行李堆中掏出打火机。
我不抽烟,但还是点燃了它,任其轻烟袅袅。
烟,是风哥硬塞给我的,在成都火车站。
风哥蹲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的旁边,是我。
“你真的要去那里?”风哥问。
“嗯。”我答。
“也是,老呆在这边也没事干。过去能混口饭吃也不错。”
“啊!”我答。
风哥侧过头,表情严肃的瞪着我,说:“你就不给老子留一口?”
“哦,来!”我把几乎已经吃光的盒饭,现在应该叫饭盒,递给了风哥。
“擦!”现在换他 “一字禅”了,看着他愤怒的样子,我瞬间很是欢乐。
风哥扔掉饭盒,站起伸了个懒腰,突然说:“我去买包烟。”
“不是说戒了吗?”我问。
“再抽一支,就戒!”说得颇为决绝。
“可是好贵啊!”
“不贵,黄鹤楼。”
再来,我们是并肩坐在座椅上了。
小贩在兜售飞行玩具,夜色里,只见一个荧光玩具飞上半空,又垂直落到他的手中,如此往复。我看得入神,头也随之上下摇摆。
“我再抽一支。”风哥又点燃一支,我继续上下摇摆脑袋。
突然,风哥拍了我肩头一下,说:“我问你话呢!”
“哦,你就再抽一支吧。”
“老子!我是问你觉不觉得有点怪异?”风哥又愤怒了。
怪异?我环视四周,只有几个农民工模样的汉子,都背着不轻的行李。
“你没觉得这些人,”风哥努努嘴,烟头指向那些汉子,接着道:“他们虽然满脸木然,目光却十分温厚?”
我扫了民工几眼,问道:“然后呢?”
风哥端详了一下我的脸,然后盯着我的眼,说:“可是你,当然也包括我。我们满脸自信,眼神却惶惑不安!”
我那是夜熬多了!
心中虽是这样想,但我嘴上却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家,有……”
“闭嘴!”风哥打断了我,将未抽完的的烟放在座位上,起身说:“时间差不多了,你上车吧,我也走了。”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风哥已经把剩下的烟插进我的兜里,说:“最后一支,很好!来,打火机也给你。”
突然,一股异样情绪涌上我的心头。“那你接下来做啥,还在成都吗?”我问风哥。
“要你管,肯定比你混得好!”风哥拍拍我的肩,祝福道:“滚吧!”
我便滚了。
待我通过检票口,再回首,徒见刚才座位上的半只香烟,兀自轻烟袅袅。
二
烟味熏得我连连咳嗽,我赶紧灭掉了烟头,取过纸巾擦拭掉眼泪。再戴上眼镜,我开始正式审视我的新居。
屋不大。家具也简单,都是先前的屋主留下的。
我将部分衣物胡乱塞进衣柜里,对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末了,目光扫向书柜。从梳妆镜这个配置,已经猜得出以前的屋主的性别。我好奇地打开了书柜,想知道我“前任”的品味。
果然不出所料,扑面是一股霉尘味。我又开始咳嗽,咳嗽过后,好奇心顿减。我随手拉出一本书,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真是让人无感的书名。我顺势向后倒下,正压在行李堆上,稍一磨蹭,挤出一块合适的领地。我摘下眼镜,胡乱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盖在脸上,便睡着了。
梦中,我和女朋友在雨中散步,如果,她是的话。
前面的道路格外泥泞,我脱掉鞋,背起我的女朋友,她左手提着我的鞋,右手为我撑着伞。
她的湿发垂下,贴在我的耳朵上,我感觉水滴从我耳垂边滑下,轻轻地,滑到了后脖颈,湿漉漉又痒酥酥。
“嘿,别把鞋放在我鼻子边,好臭!”我说。
“就要,故意的。”我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然后鞋拿开了。
“我该打你屁股吗?”
“哎呀,那我可要把鞋塞到你的嘴里啦!”
“哦呜!”我长啸一声,小跑起来。
泥泞的道被我踩得“咕叽咕叽”地响,咕叽咕叽……
我们停在一片菊园,雨还是淅淅沥沥,但我俩藏在伞下,却也不算十分狼狈。
“干嘛叫停?”我问。
她没有说话,灵动的眼睛只盯着我,我也盯着她,我俩越盯越近。
“你好丑!”她说。
“你好美!”我说。
于是,我俩都笑起来。
笑声中,我抓住了她的手,她并不躲避,只是引导着我的手,指向了那片菊园。
雨后的残菊,不知为何,我很喜欢。
她拉着我,拨开雨伞,跑向了菊园,在菊丛中躺下。我们的手并未分开,她用另一只手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咬了一半,把另一半递给我。
我用嘴接住了。
“你知道吗?你正躺在我身上。”她说。
“为什么?”我问,糖甜甜的。
“因为我就是一株雏菊。”
当我明白自己并不是置身菊丛,而是躺在床上,已经是午夜。
把我从梦中带回来的,不是她,而是雨,哗啦啦的。
三
第二天,我冒雨赶到工作的地方。
湿鞋踩脏了门口的地毯,保洁阿姨嗔怪道:“小伙子,你连个伞都舍不得打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她不知道,好多年前,我就把伞搞丢了。
终于要正式开始新的工作了,我满怀憧憬,但很快就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
我做的是行政文员,很轻松,轻松到无聊,而且我估计这种无聊会从现在持续到退休,如果我有幸在这个职位上退休的话。
本来我有望从上一个工作荣休的,虽然它也是那么无聊。但有人陪我无聊,这个人就是风哥。
我第一次见风哥,是在办公室,那时候我上班还穿套装。
不知道老前辈是不是都爱教育新人,反正风哥是这样。
他示意我在他桌前坐下,扔给我一支黄鹤楼,我不敢接。
“男人,会抽就抽,别客气。”风哥自己的烟已经点燃了。
“我不会。”
“那你不早说?!”风哥的愤怒来得很快,“浪费表情!”
我表示了歉意。
风哥深吸一口,吐出一口杂乱的烟圈,很陶醉的躺着,二郎腿翘到了桌子上。他的愤怒去得也很快,瞬间和颜悦色:“才出来啊?”
“是。”
“有啥理想?”
“理想?哦……没……没有理想。”我还不善于把握这种较有深度的话题。
“那说一下你想做啥嘛。”如果不是还在抽烟,轻烟袅袅,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看领导安排吧。”我的意思是都听他的。
很久很久以后,确切说,是一个月零三十二天以后,我才明白,他并不是领导,安排不了我。
又过了三十二天,我更加明白,他不仅安排不了我,甚至安排不了自己。
拜经济形势所赐,风哥和我,一起被辞退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原来相识也没关系。
但是风哥有一点比我好,他不必担心工作。这不,我托人在这里找了份闲差,他却始终没有工作。
当然,这段时间,他也不是毫无所获。迫于压力,在我们失业的那五个月里,他把烟戒了,仅且仅仅在送我离开的时候破了一次戒。
剩下的黄鹤楼在我这里,虽然只剩烟盒。
“风哥,你为啥要抽烟?”我曾经问他。
“没事嘛,嘴巴闲着也是闲着。”他回答我。
“你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扯淡!”
百无聊赖的我,开始数女人的屁股,每从我面前过一个女人,我就数一次。形形色色的屁股,大的,小的,翘的,扁的,一个,两个,三个,嗯,保洁阿姨的不算,四个,……第四十二个是我们老板老婆的,保养得挺好,屁股圆圆的,看起来很有弹性,当它消失在大门口,我知道,下班了。
回到居所,换下衣衫,在洗衣机中洗净。我打算把它们晾在窗台上,虽然外面仍是小雨淅淅沥沥,但是有雨棚遮着,倒也无碍。
就在我整理衣服时,无意间向对面楼瞟了一眼,这一眼,激荡了我的心。
那是一位姑娘,穿着睡衣,趴在床上。她正在看一本杂志,两只脚翘着,轻轻地打着节拍。
我不禁看得痴了,心弦仿佛被撩拨着般,竟也跟着打起了节拍。
她的脚朝左,我的心也跟着朝左;她的脚朝右,我的心也跟着朝右。
隔着雨帘,我仿佛又置身熟悉的菊园。她拔下一束雏菊,洒在我的脸上,有的滑落,有的留了下来,湿漉漉的,痒酥酥的。
正在我陶醉的当儿,姑娘肩头微动,欠了欠身。我仿佛麋鹿受了惊般赶紧扯上了窗帘!
哎呀,她不会发现了吧?
我赶忙回身,关掉电门。然后蹑手蹑脚再回到窗边,偷偷将窗帘撩开一条缝。
当我的目光再投向那张床榻时,却不见了姑娘的影踪,只有那本杂志依旧摊放着。仿佛发生过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许是浸润了雨丝的昏黄灯光有特殊的魔力吧,看着它,我的心一阵接一阵地痒起来……
就那样看着,看着,偶尔对面的窗帘摆动了一下,我便止不住的呼吸急促起来。但是,那姑娘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最后,灯灭了。
我在窗边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