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塔的一百种表情
Chapter 1
傍晚五点，晓禾给我发来微信说，她在晴空塔下，要去看一看夜景。
2012年，建筑了九年的晴空塔Tokyo Sky Tree得以命名和问世，它以日本传统色蓝染中最薄的蓝白色为基础色，在白瓷上加入青色。日光映照下，有着青空之美。
站在晴空塔350米的第一展望台上，脚下的透明玻璃地板让恐高的人心里软了一下。眼前是夕阳笼罩的这座城市，晓禾就这样站在角落里，望着某个角落，渐渐等到华灯初上，一盏盏灯火亮起。
游人们站在城市的制高点看夜景，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你不在任何一间亮起的房间里，却拥有一整座城市的光。
身后有几个白人游客用英文聊着天，他们说，这就是取代了东京铁塔的晴空塔啊，真美。
是啊，东京的地标，从以埃菲尔铁塔为范本的红白相间的东京铁塔，在几年后变为了有着钢筋骨架的晴空塔。就像总有些什么，在事过境迁后，成了新的话题，也好像总有些记忆会一去不返，只能在过去的年岁里泛着旧旧的光。
毕业的那个夏天，上海连续很多天的高温。在找工作的过程中，晓禾和男孩一起窝在小小的合租房的老沙发上，拉上窗帘，对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看了很多部关于日本的电影。《恋战冲绳》里有着透明海洋和白色教堂的；《艺妓回忆录》里一步一风景的京都；《情书》里覆盖上皑皑白雪的小樽……但他们最喜欢的，却是一部很老的电影《永远的三丁目夕阳》。晓禾说，她最喜欢剧里面的广美。即使爱人茶川连一枚戒指都买不起，只能送她一个戒指盒，但她欣然接受。因为心里知道什么才是生活中最大的爱和幸福，什么才是自己穷极一生也想要追寻的东西。
影片结尾的时候，东京铁塔伫立在这座城市的中央，暖黄色的夕阳映在每个人露出微笑的脸上，好像所有的未来都拥有着足以实现的力量，只要你走一走，就能够抵达。
片尾字幕打出来的时候，晓禾转过头看了看男孩说，未来我们一起去东京旅行吧，去看看东京铁塔。
Chapter 2
那时候的晓禾，还没有在办公楼出入久了那样茫然的目光。她眼睛亮亮的，就跟很多个在青春里充满热诚却又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女孩一样，看不见要去的地方，只凭借着心里小小的光芒，在岁月的迷雾里挪动着脚步。如今回头去看，学生时代总好像时间静止那般，随着合租房蓝色的窗帘飘一飘，落叶或飞雪都无关紧要。
他们各自找到了工作，男孩在一家网络公司做程序，不停地加班，而晓禾进了报社做记者，东奔西跑，在各种展会和发布会上拼命记着、写着。面对这个庞大的世界，每个人都显得格外渺小，于是只能拼命奔波，寻找一个让自己立足的角落，追逐一种可能会让自己实现年少梦想的生活。
淹没在生活细节里的，从最初去食堂吃饭、牵着手在校园散步的浪漫，变成了琐碎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能聊的话题变得越来越少，压力和疲惫成为生活的主旋律。
晓禾发现他们很久都不曾一起看一部电影了，也很久没像以前那样，窝在沙发上晒着太阳聊聊天。男孩的工作没那么顺利，网络世界变化太快，新潮的东西层出不穷，公司面临着市场的考验和挑战，向全体员工宣告“我们要开展加班文化，在公司学习，在公司生活”。于是，公司只规定上班时间，却没有安排下班时间，每一个刚入职场的新人在这里都如打了迷魂鸡血一般丢失了“生活”，怀抱着太多的无能为力，举步维艰。
这份不顺利，变成了一份不愉快。他们吵了许多次架，关于鸡毛蒜皮的零碎，关于生活本身和未卜的前程。有时候吵完，男孩会抽很多烟，晓禾鼻炎发作睡不着，便会在夜幕的尾声，一个人去巷口跑步。望着一寸寸亮起来的天，她叹口气，回来洗脸化妆，赶去一个又一个会场。
再回头看年少的爱情，总带着不顾一切的热诚。以为就如同应付考试一样，你多背一背、多学一点，就能成为优等生，拥有掌握一切的能力。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并不是。原来那些为了考试熬夜的辛苦，才是最简单的幸福。
深陷泥沼的时候，要如何才能自救呢？揪自己的头发，也无法把自己拔出来。因为她连自己的人生都自顾不暇，写不完的新闻稿，最忙的时候一天要跑五个展会，微信运动上的步数总是遥遥领先。
后来她想，就用东京铁塔的旅行来当生活的动力吧。
Chapter 3
圣诞节那天，晓禾在家里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等他回来。她买了一张东京地铁图挂在墙上，又贴了许多东京铁塔的明信片和照片作为装饰。角落的盒子里放着礼物。
可男孩回来以后，看着那一切，没有丝毫憧憬和喜悦。他冷着脸问她：“我现在连自己的饭碗都不确定能保住，你觉得我能有心思去想什么不切实际的旅行吗？”
“我真的很累，你能不能别再那么不切实际。”他转身去洗澡，在一片水声中，晓禾坐在那个曾经相互依偎着看了无数部电影的沙发上，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晓禾曾经以为，自己也是广美，能和爱人茶川一起在纷乱的世界里握紧自己真心想要的爱，去抵抗一路的穷山恶水。可她忘了，我们总是不能像电影里的故事那样，在纷扰的世界里那么简单就寻找到方向。我们都还是太平庸，于是平凡得只能选择各自最安全的出路，哪怕代价是就此放弃可能再也无法找到的真心。
不只是你，其实我也很累。她低语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精心包装的礼物盒里，装着的是一本存折。晓禾接了一个枪手的工作，没日没夜地写了二十天稿子，偷偷存下了三千块钱。存折密码是他们两个人的生日，想当成日本旅行的第一笔基金。只是到头来，那个盒子男孩连碰都没碰。
她以为生活中能有些什么美好，支撑着去度过现实的枯燥和疲惫。却发现这一切对男孩来说，只是个可笑的白日梦。
后来怎么分手的，晓禾笑了笑，说他们什么话其实都没有说，这大概是相爱过一场最后的默契吧。
Chapter 4
最后的那个周末，男孩加班，晓禾自己收好了要带走的一切东西搬了出去。在这间小小的合租房里生活不到一年，想拿走的，只够装满一个20寸小行李箱。那本存折，她留在了那个小抽屉里，便利贴上写着密码，伴随着年少的诺言和爱情，没有带走。
她在报社附近租了一个九十九元一晚的小旅馆，设施很简陋，像极了大学宿舍。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去外滩待了很久。她看着人来人往，卖花的小姑娘不停地走到每一对情侣身边，嘴里问着：“买束花吗？”男孩们总掏出钱，来向身边的女孩表达真心。晓禾一直在想，真的就这样了吗？那些无可奈何，那些以为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半途而废，终于我们也逃不过吗？
直到十一点，对岸和临街的灯火瞬间熄灭，那耀目的夜景化为漆黑一片。江风缓缓吹过来，上海的冬夜，每一道风都是凛冽的刀，吹乱了柔软的头发，也吹冷了一颗努力想爱的心。
几年后，晓禾分享给我一段话，上面说：谈了几年时间的恋爱，在毕业后分手，就像学了四年的专业，可工作却没做那一行一样。她说她依然无法辨别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像哪怕让现在的自己回到过去，她也依然不知如何才能挽回。只是，总有些什么，就像那句话一样——你躲得过对酒当歌的夜，却躲不过四下无人的街。
有人拼尽全力只为了留在这里，而大多数人，却都只与这座城市有着擦肩而过的缘分。
晓禾辞了职，躲去了杭州，换了工作，在另一家报社做文化版面的记者。
那一年，我们很少联系，她依然在微信运动里排名领先，采访了很多我喜欢的作家，去了很多国内外的书展，偶尔会从远方给我寄张明信片，或者给我推荐一本小众的书。
虽然没有再提起过男孩，好像已经时过境迁，但她第一趟独自一人的出国旅行，目的地还是选择了东京。原因我心知肚明，于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推荐了一些我喜欢的咖啡馆和餐厅。
其实她还是去了东京塔，却只站在赤羽桥地铁站的出口，望着不远处那座橙红色的铁塔，对自己说：算了吧。她终究没敢一个人上去。
Chapter 5
站在晴空塔上的那一刻，晓禾眼里的东京变成了一张失焦的相片。而那个男孩，他还好吗？曾经约定彼此一起抵达这座城市的人啊，后来有没有来过这里呢？
因为那份年轻的奢望，也许这一生也不打算登上东京铁塔了。所以就站在晴空塔上，再看一看远处藏匿在城市另一端那抹橙色的光芒吧。
这场夜景就像是一次宏大的告别，告别年少的爱情，以及那段让自己许久都念念不忘的错过。
在夜空下，相隔半个世纪的两座高塔所呈现的不同性格和基调昭然若揭，具有鲜明的时代标本意义。而有些青春，也终于是过去了。
她说，我终于不再执迷于为什么失去，以及为什么得不到。因为终于明白，有些人不能在一起，有些远方无法抵达。可那又怎样呢？天黑了总会亮，地球一直在转，总有些其他事情，值得我们去追寻。
收到晓禾在晴空塔上为我写下的明信片时，她早已结束了旅途，回到了杭州，又出差了几座城市，继续着工作和生活。
那一瞥而过的夜景，在几小时之后会焕然一新，被光芒围绕。但明信片上，东京的夜被永远定格在华丽而璀璨的模样。
总有一些关于遗憾的诺言结束在人生的某个路口，却好在，也随之而来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青春里那些爱的痕迹才能消失殆尽。可我知道，每一次生命里的聚散离合，每一份爱的喜怒哀乐，都让我们成为更懂爱的人，在下一次遇到爱情的时候，有更好的方式，爱你，也爱着自己。
——摘自《世界不及你好》/韩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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