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伯的故事
过年回家，再见到大伯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一张又黑又瘦、满布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似在诉说着人世间生老病死的平常事。他老人家口半张着，眼窝深陷，双目紧闭，侧着身子躺在炕上，一动不动，连一丝微弱的气息也感觉不到。父亲问大伯的儿子，正月能熬出来么？大伯的儿子的表情上写着四个字：“不容乐观”。
去年回来的时候，他还精神矍铄，提了一筐鸡蛋来给我爷爷拜年。他坐在炕头，一边关切地问着我爷爷的身体状况，一边说一些“终于享福了”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叔侄二人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恍惚间我看见大伯迷离的眼神，他说自己身体也不好，等过了年去县城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
大伯得了肺癌，从确诊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两年前，我的爷爷也被告知是肺癌，家里已经开始准备后事，那阵子隔两天，便有一家远房亲戚提着爷爷最爱吃的麻饼前来看他老人家“最后一眼”。后来，经过西安的专家会诊，我们得到了一则喜出望外的好消息——爷爷得的不是肺癌，而是一种新型的肺炎，休息疗养个把月，便能痊愈。这场笼罩在全家人头上的“白色恐怖”，最终以闹剧收场。不过这次，大伯却是真的染上了不治之症。
我觉得有些造化弄人，因为大伯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都是个身体强健、吃苦耐劳的善良人。每年农忙时节，他先把自家的麦子收了，又来帮我们家收麦子，干起活来跟在自家一样卖力，一个顶俩。
我们家和大伯家是邻家。我是喝羊奶长大的，一开始我们家养了两头羊，后来换大伯家养。大伯每天傍晚，都端着奶瓶子来我们家，亲手把挤好的羊奶交到奶奶手上。奶奶若有事不在，他就去厨房里把奶热好，再端给我喝。小时候有一只不知道是谁家的狗欺负我，大伯给我出气，把那只狗打了个半死，自己的小腿却被咬了一口。山里路难走，每次我要打车去县城，大伯都骑着摩托送我到公路上，看着我上了车，他才往回走。
大伯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到他儿子这一辈有点突破，成了农民工。大伯患病之后，他儿子请了长假，不远千里回到家里，这些年积攒的工钱，都拿去给大伯治病。大伯还清醒的时候，儿子带着他来到县城，请他吃了一顿二十块的自助餐。那顿饭大伯吃得老泪纵横，直夸儿子孝顺。回去之后，大伯的疯婆娘在村子里到处宣扬道：“他这辈子已经值了，啥好吃的都吃过了，死了也不亏了。”
那个疯婆娘，真不是东西。大伯能成这样，一多半都是她害的。这件事，还要从大伯的父亲，我爷爷的兄长那里说起。
老爷子去世才两年不到，大伯家的春联还是白色的。老爷子跟他的老太婆，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因此在村里持家的就只有四个儿子。当时没钱供他们读书，四个儿子都是文盲，三个小的在煤矿上班，拿命赚钱，大伯则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农活。
分家之后，老两口本来在村头干着看管水库的工作，住在国家给他们盖的平房里。在此期间，他们开垦了几亩荒地，种了些蔬菜，生活还算惬意。后来，水库连同平房一起被拆了，老两口也就失业了。
二儿子上班早，成家也早，家里相对富裕，老两口转而投奔他。二儿子也确实孝顺，妻子也明事理，让丈夫放心在外面赚钱，自己在家赡养老人。
本来平静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打破。二儿子为了多挣钱，开始上起了夜班。一次他骑摩托去上班的途中，被迎面驶来的卡车撞翻在地，当场死亡。错不在他，当时是晚上，卡车有一侧车灯是坏的，不亮。他很自然地以为是摩托车，躲避不及，撞在了车灯不亮的一侧。
卡车司机从附近商店买了一瓶酒，喷洒在他身上，做成他酒驾的假象，然后才报警。官司最终打赢了，但卡车司机是个穷鬼，什么都赔不起。
老两口刚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却没有想到，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头。彼时小儿子沉迷赌博，荒废了家业，在县城开起了麻将馆的生意。老两口叫来剩下两个儿子商量，一家一个，把老人养起。
大伯接回了母亲，婆媳关系立刻紧张起来。吵架摔碗是家常便饭，大伯从中调解，却谁也不敢得罪。老太婆也是个要强的人，在遭受了媳妇非人的待遇之后，于大伯一家外出务农的时候，吊死在后院。
三儿子家的也不安生，媳妇对岳父还是挺好的，夫妻之间却充满了火药味。终于三儿子受不了日常琐事的争吵，抛家弃子，远走他乡。
大伯又把自己的父亲接回家，没过多久，本来身体硬朗的老头也一命呜呼了。大伯为先后为两位老人举办了隆重的葬礼，终日以泪洗面，难逃内心的责问，郁结于心，终成恶疾。
我的爷爷略懂一些占卜之术，为村里人所敬重。年三十的时候，大伯的儿子找爷爷算了一卦，说打算等天气暖和了，带着大伯去远方，再多看一些风景。爷爷笑着说，去吧，能走到哪就走到哪，这个肮脏的村子，还是不要回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