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漂亮的脊骨,一张弓的弧度
蚂蚁在咬她的肉。
小小的牙齿,下细看,是锋利的白。它们呼朋唤友,磕碰触须,越来越密集地围聚在她周身,汇成一条熠熠的黑色河流。
她不害怕,因为感觉不到疼,只是躺在地上,像一枚漫不经心的果实。其实不能用比喻句,因为她就是一枚果实,确切点来说是一颗桃子。
六月,气温持续攀升,白昼侵占世界,每一寸土壤都承受太阳。花开到烂漫后凋谢,她长出来,挂在北边一弯羸弱的枝丫上。植物的一生中没有什么新鲜事,命运也单一,不是自然腐烂,就是被吃掉,至于吃掉这个动词的主语是谁,她们无法掌控,因此并不关心。
汲取完一天中需要的养分,她就立在梢头,眺望整个村庄。她喜欢这里,河水洁净,粮食干燥,草垛焦黄,人们讲话习惯用亲近的调调,家家户户都熟稔,不讲究,不客套,全是人情。
雨水落得勤,她故意小口小口地喝。她已经能够一眼看到自己的命,想着长慢一点,活久一点。
怎么注意到那个男孩子的呢,是一个八月的傍晚,树梢靠南边的果子开始成熟,散发出甜腻香气。粉色气味笼罩村庄上空,拙劣的勾引,但总有效。
远远的,有个男孩子走到树下,赤裸胸膛,三两下攀上树干,摘下一颗桃。果实在他唇齿间咂出脆响,他吃完,把核吐到草地上,双脚有力勾悬枝丫,身形一挺,倒挂在树上看夕阳。
忽然,他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清澈的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没有,不过是最寻常的打量。她有些心慌,任他盯着,定定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一颗鸦青的果子,跟其他果子别无二致,凑近看,像一粒大树的乳头。
几秒,他扭过头去,留她在原地,恍惚想,被他吃掉的感觉也许不错。
那天以后她开始用力生长,总是第一个醒来,在经络里灌满新鲜浆液,采摘雨水,凑着小脸儿去晒太阳。她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探出纤细绒毛,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鼓胀。
一天一天,她变得越来越胖,汁水几乎撑破表皮,被网住的糖分不甘心地往外扩,绷得皮面筋肉分明。
男孩再也没有出现,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漂亮的脊骨,一张弓的弧度。
该走了,她当然知道,但她不甘心。她垂在树梢,枝丫被臃肿的躯体扯得老长,一秒钟都是多余。
该走了,身边的伙伴先后离开,她的脸比先前还要红了许多,几乎渗出血来。思绪开始混乱,她第一次觉得孤单,枝头空落落的,秋意越来越浓,已经九月了,农人忙于收割,十米开外的土地上,临盆着她的死亡。
终于,她坠落下来,过于多汁的身体溅了小小的一滩,仿佛眼泪。时间脓一样流淌。
过了好久好久,他从村庄那头走来,轻盈姿态,经过她的时候,他停下来,看着那颗被蚁群围住的桃子,摇摇头,说,
“这么好的果子,可惜了。”
她努力望向他的眼睛,用被蚕食得所剩无几的意识想,
“不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