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孤独余生
在农村，五六十年代的人无论生活多艰辛，都希望多子多福，晚年好安享天伦之乐。
我的父亲兄弟姐妹六个，听说因为祖母早逝的原因，除了最小的叔叔被送人养了，其他兄弟姐妹几个都是爷爷含辛茹苦抚养成人。
听妈妈说，两个小姑嫁人了，父亲三兄弟就分家了。爷爷那时候选择跟他的大儿子住，也就是我的父亲。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爷爷大概六十岁左右，身体还算硬朗。在九十年代初，父亲和母亲带着弟弟就跟舅舅到外地打工了，除了农忙时节偶尔回来，家里大大小小的农活都是爷爷日夜不分的操劳着，我和姐姐偶尔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帮忙。
九十年代初，村里的年轻人主要都还是在家里务农活，有些兼着在家附近打些零工补贴家用。茶余饭后的姑奶奶们总爱手里拿着扇子、嘴里含着牙签添油加醋地津津乐道村里远近发生的大小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父母亲偶尔逢年过节回家时，我们姐妹心里不提有多高兴了。当然，乘凉树下一聚，少不了会听到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给爸妈打的小报告——爷爷年纪大了，在小卖部被人合伙欺骗赌博，输了不少钱。
父母亲出去打工赚了点钱，都交给爷爷了。父母亲听着乡亲们说的逼真逼真的，难免会有点生气。爷爷也承认赌博输了点钱，父母亲苦口婆心的劝他不赌了，财权照样交到爷爷手里，然后就又到外地去拼搏了。
也许父亲转告给到爷爷乡亲们的说法，爷爷并不满。他始终相信赌博输了，是他运气不好，他还不糊涂到会被村里的合伙欺骗。
小姑俩嫁的不远，经常回娘家看望爷爷。都说老人成小孩，爷爷相信姑姑们的到来会为他主持公道，姑姑们听了爷爷的诉说，更为爷爷感到心疼，心疼爷爷为她们的大哥大嫂撑起家里大小事务，大哥大嫂却听信乡亲们颠三倒四的说法让爷爷受委屈了。
爷爷本来委屈倾诉，姑姑们听了，不但没开导爷爷，化解爷爷跟父亲尴尬的氛围，反而助长爷爷对父亲的不满情绪。甚至，她们也对她们的大哥大嫂产生怨气，在她们心中，爷爷还是那个为她们曾经撑起一片天的父亲。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两三年。终于，在父母亲回家过春节期间，爷爷在姑姑们的支持下，做了一个决定，爷爷不再跟他的大儿子儿媳妇一起住了，他要另起炉灶——自己一个人住。
对于爷爷做的决定，刚开始父亲不大同意，毕竟父亲希望爷爷帮忙看守好他留在家的两个宝贝女儿，他和妈妈出去外地赚点钱回来后，一家人能早点搬离冬天透风、雨天漏水的土瓦房。父亲拗不过爷爷，跟其他兄弟姐妹商量后，只能尊重爷爷的做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爷爷跟父亲分家的原因也在村里传了几个版本，有人说爷爷嫌弃大儿子家吃的不够好；有人说姑姑们挑唆爷爷自己住的，因为姑姑本来买来孝敬爷爷的糖果，到我家又得被我们姐妹分了一杯羹；有人说爷爷怕他现在还年轻，帮着大儿子做了事，等到老了如果大儿子嫌弃他，其他两个儿子不会孝敬他；有人说……
总之爷爷在旧居做了个小灶，自己做一日三餐，开始了一人填饱肚子，全家不饿的生活。
考虑到照顾我们姐妹，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迫于生计留在家里。由于要养家糊口，母亲带领着我们姐弟在上学之余，也会在田里干着爷爷曾经干的农活，养家畜。
不同的是，爷爷现在自己干自己的农活，干农活收割到的粮食足够他自己填饱肚子；曾经养一些家畜，以满足自家偶尔加菜。现在一年四季养着成群数百不同节气的家畜，卖家畜赚来的钱使他生活过的滋润有味。
因为分家这事，爷爷跟父母亲有了隔阂。
我们自那以后跟爷爷很少往来，只是在村里、田地上见着会互相打个照应。
母亲是个善良懂事的女人，即使爷爷主动分家了，但是，每年爷爷生日的那天，母亲都会去镇上买上些糖果、排骨、猪蹄，让姐姐拿去给爷爷。
母亲是心细的，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很挑食，他不爱吃猪的其他部位的肉，就爱吃排骨、猪蹄。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姐弟也在不断长大，也慢慢懂事了些，稍微也晓得一些人情世故。
在一个春节过后，生活所迫，父母亲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找爷爷商量，希望爷爷能在每个他出去镇上赶集的日子帮我们姐弟买够平常一日三餐的肉菜，他俩又去外地赚钱养家，也许出于脱不了的血缘关系，爷爷爽快的答应了。
这是自分家以后，爷爷跟我家第一次拉近了点距离。
空闲之余，爷爷会在我们姐弟放学之后经常来我家嘘寒问暖的。也许是父母不在身边的原因，突然感到原来爷爷也是这么和蔼可亲的。
毕竟考虑到我们还小，母亲会比之前回家回的勤快些，每次回来都在家附近田地里忙活，忙着给我们种些蔬菜，教我们放学后怎么料理才长的好，忙着给我们种些番薯芋头，好给我们平常解解馋。当然，我们处理不了的还是会理所当然地找爷爷帮忙。
这一来一往的，爷爷偶尔也会带点糖果来给我们解解馋，有些时候，我家煮了番薯、芋头会叫他吃，他会看心情吃点番薯，至于芋头，他会很气傲的回应着他是不吃芋头的，说那是寒凉的东西。从那以后，我才懵懂知道爷爷是挺挑食的。
九十年代末，父母亲辛苦在外奋斗了几年，终于存了点钱足够建房子。那一年春节回家过年，父亲找爷爷商量着打算到镇上建房子，那一年春节，爷爷很开心。
春节过后，爷爷就忙前忙后的去父亲新建的房子那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每到镇上赶集的日子，爷爷会去新建的房那坐上半天才回来。爷爷跟我们一样盼着房子快点建好。
时间过的飞快，我们搬家了，我们搬到了镇上去住，我们姐弟也都在镇上上学，爷爷还是留在旧居忙着农活，养着家畜。
父母亲还是去外地务工，不同的是，在镇上，我们不用叫爷爷买菜跟肉带回了，因为我家就在菜市场附近。
爷爷每个赶集日来到镇上都会来我家，有时给我们带点他自己种的菜，有时给我们带来家畜。经常是坐上半天才依依不舍的回去。
有时候，看着爷爷双手放背面，驼着的身子，拖着沉重脚步离开的背影，会深深的感觉到爷爷老了，他渴望能依赖儿子，渴望儿孙关心他，渴望大家庭的温暖。
但当初信誓旦旦说后半辈子要自己住的是他自己，也许他后悔了，但他还是高傲地坚持着。
爷爷年纪越来越大了，因为没那么多精力去管理，养的家畜也越来越少了。
父亲回家时偶尔会给爷爷点零花钱，他会很不好意思的收下，也许他感到自己是愧疚的，当初硬要跟儿子分家，这么些年没给儿子帮上什么忙。
年纪大了，爷爷的生活没有以前那么逍遥自在了。
那些年南方的冬天还是很冷的，春节父亲回家过年时会带上两件厚外套，让坐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爷爷试穿，那时候爷爷开心的像个孩子。爷爷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连拉链扣也扣不了，帮爷爷扣拉拉链扣时，突然发现，爷爷真的老了，手都不听使唤了，手上多了很多老人斑。
父亲似乎也清楚爷爷当时的苦境，最后，还是父亲开口了，父亲希望爷爷搬到镇上来跟我们一起住。
这次，爷爷听他儿子的话，就像他儿子小时候听他的话一样。
爷爷刚搬到我家那段时间有点拘束，就像一个小孩去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并开始融入一个家庭的新生活。有些家务活他想帮着干，又怕做不好，会经常咨询我们姐弟的想法。有时候我们不用他干的家务活，他会偷偷干，希望帮我们减少负担好让我们多点时间学习，空闲之余会到外面去溜达。
多少年了？爷爷还是戒不掉烟瘾，他习惯抽那老式的烟斗，有时也会学着别人抽现代烟。是的，我们都希望他能戒掉。我们太心急了，经常看到爷爷抽烟都会劝说他，爷爷也应和着要戒掉。
或许他也想戒烟，大半辈子的习惯岂是说戒就能一下就戒掉的。我们都知道他只是不再在我们面前抽烟而已。
爷爷不再是曾经那个气傲的爷爷了，现在的他有点敏感脆弱、有点多疑、有点孩子气。
那年的冬季，爷爷感冒了，有点气管炎。我们都希望他饮食上吃的清淡些，清蒸着肉菜给他吃，没想到这么个做法令爷爷非常生气，他认为我们姐弟隔离他，嫌弃他了。虽然我们跟他说我们这样做的原因，但他始终认定他自己的想法。
还记得有次晚饭后，爷爷洗澡出来，问我们姐弟有没拿他钥匙，我们都说没有，爷爷很气愤的认定是我们拿了，嚷着是我们不想让他在这住了。然后就把自己关房间里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后，爷爷还是很早就煮好早餐了，看到我们下楼来了，爷爷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钥匙他找到了，可能是他不小心弄到床底下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在春节后一次父亲回家时，爷爷又跟父亲提出他要回老家住。这次还是跟上次一样，父亲没能说服爷爷留下来。
十多年了，或许他自己一个人住习惯了，跟我们一起住有点不适应，或许他从心底里怕我们不接受他跟我们住一起。最后，爷爷跟父亲又分家了。
这次回老家住，爷爷空闲时会在家养一些家畜来偶尔给自己加菜，还是会经常到镇上来我家对我们还是会嘘寒问暖的。
听曾经住我们老家邻居的叔婆说，爷爷回老家住后，不免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会问他为什么不在儿子家住了？爷爷会逢人就夸大儿媳妇心地好，曾经他还年轻时，他要求分家了，现在他一把年纪了，还把他接来一起住，照顾他。只是他一个人住久了，跟孙子女一起住反而觉得适应不了，所以就回老家了。
是啊！这一分家都分了十多年了。
这十多年里，我们错过了相互了解对方的机会。这十多年后，爷爷真的老了，他渴望和儿孙住一起。我们也慢慢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听话的小屁孩了，我们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我们都无法适应这些年彼此的改变。
后来，我读高中了，是县城寄宿学校，偶尔星期天会回家，见到爷爷的次数更少了。
在高二那年的一个夏天里，我梦见爷爷了，梦见爷爷来跟我道别了，他在梦里跟我说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醒来后以为是太久没见着爷爷，想他了。
过了两天后，在上课的时候，我们班主任找到我，跟我说，我父亲打电话给她让我回趟家。
回家后我才知道，两天前爷爷就走了，只是父亲把我班主任的联系方式弄丢了，才刚刚找到才通知我回家。那时我才想起前两天做过的梦，原来爷爷是走了，在梦里来跟我道别。
又十年过去了，我们姐弟都毕业了，也都成家为人父母了。父亲跟弟弟住一起，侄女经常屁颠屁颠跟在父亲身边，嚷嚷着爷爷爷爷，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
乡亲们都说现在老家搞的挺现代化的。直到前些天，我又梦见爷爷了，梦见爷爷还是孤身只影住在老家。我想，是不是爷爷想我们了，想告诉我们老家现在建设的不错了，希望我们能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