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谈恋爱要趁早
图/Alexandra K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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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爷爷奶奶家里长大的
我的父母似乎并不喜欢孩子，生下我之后就把我丢给了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得了孙子倒是欢喜无限，每天围着小小的我团团转我走出的第一步，说出的第一个字，吃下的第一口饭，都伴随着他们合不拢嘴的笑声反而是我的父母，怎么说呢，我一度认为爸爸这个词是指代来家里作客的人
七岁那年，父亲说上小学了还是要回家里住，硬是把我带回了他的家小小的我在陌生的房间里吃下第一口菜的瞬间，面对两个陌生人忽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一场随后一日一夜粒米未进，仿佛不食周粟之伯夷叔齐
奶奶听说之后，让爷爷又把我接了回去打开屋门，熟悉的饭菜香扑面而来，一桌子菜的正中间，放着一大盘油光发亮的虎皮扣肉
我热泪盈眶，我说奶奶我要一辈子吃你做的饭
奶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可是奶奶会死呀
这句话让我的那顿饭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喜欢的扣肉都没能尝出香味两位老人在边上爱怜地感叹，看这两天孙子委屈的作为我的亲人和儿时最好的朋友，爷爷奶奶并没有理解我那一晚心里的莫大悲伤
初一开学之前，我终究还是被父亲带回了家父亲说爷爷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也该懂点事，不要赖在这累着老人家
我在心里冷笑，大人总是习惯把孩子视为毫无判断力的低智生物，仿佛这许多年母亲对我和奶奶关系亲近的怨言我毫无耳闻似的父亲的态度十分强硬，奶奶也比当年老了许多，没有力气再和父亲争执
离开的那天奶奶把我叫到一边，附耳低声说：如果家里的饭吃不惯，可以来奶奶这里，奶奶做给你吃
我说，不管那边的饭好不好吃，我一定常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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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饭的确是很难吃的，但这并不是生活开始变得糟糕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我恋爱了，还被老师抓了个正着女友是小学同学，没能和我上一个初中，家里电话又总被家长接到，只能约着放学时候互相串门见见面那天放学她来学校找我的时候，刚好落在老师的眼里
父亲应老师的召唤出现在学校里，进门的第一个动作是狠狠一脚踢在我后腰上我向前栽了下去，脑门撞在桌沿上，满眼都是星星
背后父亲的声音咆哮着，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地上的我捂着脑袋很是费解，我什么时候变成你养的了？
父亲又对老师说，老师你帮我把他看好了，再看见他那个女同学一起你就告诉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老师说好
我说糟糕
周末照例是到奶奶家过的依旧是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我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的胡吃海喝
爷爷吃得快，先回了自己的屋奶奶冷不丁问，你和那个女同学怎么样了
我吓得一口汤呛在喉咙里
奶奶摇摇头：当时我要和你爷爷结婚，报告打上去，组织不批他们说爷爷家里成分不好，劝我不要结婚，还把你爷爷下放到基层连队去要是我和你爷爷也学你一样，碰见个事就轻飘飘说一句算了，现在哪来的你？
然后你爷爷不娶我不嫁，每个星期写信联系等到后来形势好起来了，我们才复员结的婚现在的小孩也真是，碰到一点难处就说算了算了，真没出息奶奶嫌弃地摇头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拉住奶奶的袖子说，那我让同学把信寄到这里来，你要帮我保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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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就时常往奶奶家跑，和女友互通信件之后更是频繁毕竟打着孝顺的旗号，父亲虽然不豫，却也找不到什么阻拦我的理由进门的第一句话，也从今天吃什么呀变成了这几天有信吗语气里的期待一直未变，我习惯了踏进奶奶家的门，总是有好事发生
鸿雁传书的地下恋情维持了三年，我和女友终于考进了同一所高中奶奶特地做了一桌子菜替我庆祝，也不知道是庆祝学业有成还是终成眷属
我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奶奶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
我问奶奶，你怎么不吃啊
这两年奶奶的牙齿一颗接一颗地掉，她又不舍得装假牙的钱，不管我怎么劝，就是不愿上医院，每天只吃一些稀粥小菜她说自己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啦，花那么多钱都是浪费，不如给我攒点老婆本
我说呸呸呸，说什么呢，奶奶肯定长命百岁，还要看我娶媳妇呢你看，媳妇我都选好啦
奶奶就乐呵呵地笑，说好好好
重逢本该是喜悦而甜蜜的，可是女友眉眼间的陌生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时间是流动的，我们的思念不过是剑落进水中之后，船上的那一道刻痕
三年足够让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变成一个长发及肩的婷婷少女，也能让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变成一个除了长高了之外和从前一样幼稚的小男孩
我们依旧每天一起回家，只是聊天的话题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沉默沉默中女友总是是不是拿出手机飞快地打着字，说话的对象显然并不是站在身边的我我看着她嘴角的微笑，苦涩仿佛能从心里蔓延到口中
我去了卖手机的商场，最便宜的诺基亚1100，黑白直板手机，也要610块钱
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是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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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一个好大的酱肘子都不能让我眉开眼笑的时候是很少见的奶奶问我怎么了，不是都和女朋友见面了吗，多不容易啊
我说，现在不少同学有手机啦，写信要三天才能送到，手机短信只要一秒钟
女同学有手机啦？
我点点头其实关键不在姑娘有手机，而是另一端的那个人也有手机，我的恋情历史性地遭遇了即时通讯对传统邮政的降维打击
奶奶说，我知道了，不就是个手机嘛你慢慢吃，吃完带路
我不知道十五年前换一口假牙要多少钱，但是六百块至少能让奶奶吃些饱肚子的东西奶奶的后半生过得艰难，退休以后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还要买各种大鱼大肉做给我吃，我知道她并不富裕
可是少年的爱情岌岌可危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可以救命的稻草奶奶拽着我走近了诺基亚专卖店的大门，干脆利落地掏出六张一百
我几次张口，却终究没有拒绝
手机并没能改善我的处境当我每天在短信编辑框里打字又删删了又打的时候，姑娘早已牵了另一个人的手爱情从来就不是靠外物能够挽回的，我那时候还不明白
当初我玩命苦读考到这所学校，可不是为了天天看着前女友和新男友打情骂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上课时我百无聊赖地寻找能让我不再乏味的东西，目光落在了抽屉里的手机上
十多年前诺基亚的基础款黑白屏手机，按理说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娱乐项目可是我莫名其妙地迷上了那里面唯一的游戏贪吃蛇，小蛇每次吃下一颗豆就会长长一小截，同时给人提供一小截的满足感我不断刷新着游戏最高得分的记录，同桌对于我每天低着头看手机很是好奇，在我几次走位风骚绝处逢生之后，他终于忍不住说，让我也玩玩看嘛
在手机还不普及的年代，随着围观贪吃蛇的同学越来越多，我的手机俨然成为了班级里最抢手的东西每天课间都有同学借手机，我也一直来者不拒，甚至班级日记里都出现了贪吃蛇得分的排行榜
奶奶的六百元让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一跃成为人缘最好的人之一，班上同学周末吃饭唱歌打牌泡网吧，也都会叫上我被很多人需要，比一条长长的贪吃蛇更令我觉得满足
有一天同学刚借走我的手机又还了给我，我接过手机，发现它在震动
是爷爷的电话，他说奶奶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可是我很久都没有过去吃饭了
同学在一边催我说快点快点，下课只有十分钟的我敷衍了几句说现在有事，就草草挂掉了电话
哪怕后来班上又有两个同学买了同款的手机，可我已经和大家打成了一片现在的周末除了补习班之外的时间，几乎被作业和各种娱乐活动占了个干净我想之前三天两头往奶奶家跑，或许是因为寂寞吧
可我现在又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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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爷爷又打了两次电话来，我终于又回到奶奶家吃饭了那个周日奶奶特别高兴，那顿饭也前所未有的丰盛，除了大黄鱼和蟹粉狮子头，竟然还有佛跳墙佛跳墙用料太多颇费功夫，本来是小时候的年夜饭奶奶才会做的我没怎么说话，只是闷头吃喝来掩饰心里的愧疚
奶奶在边上问：手机还好用吗？
我点点头
奶奶又问，和女同学怎么样了？
我一愣：分手很久啦
我心里一阵烦闷，不自觉地锁紧了眉自从上课迷上玩贪吃蛇下课迷上泡网吧，我的成绩早已一落千丈老师为此给父亲打过两个电话，这段时间我每日耳边都是好好学习的说教，听到学习这两个字就烦，没想到到了奶奶家耳根也不得清净
奶奶接着问：老师说你上课的时候一直玩手机，有没有这回事？
我不说话
奶奶给你买手机是怕你伤心，如果因为这个影响学习，那奶奶就不能把手机给你了
我啪地放下了筷子
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两人再也无话，十多年来第一次，我们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奶奶并没有再提收回手机的事，可是我很愤怒我原以为奶奶对我好是没有条件的，就像我爱她也没有条件一样没想到，连手机都是好好学习的交易品，那她和其他大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草草吃了几口，便起身离开了
这就不吃啦？奶奶看着一桌子只动了一点的菜，小心翼翼地问我
吃饱了
不再坐会儿吗？
我还有事
离开的时候，我悄悄把手机落在了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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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还有同学来问我借手机，我说手机丢了同学们一脸失望地走了，我的心里也郁郁不乐不是因为手机，而是为了那一桌子没有人吃的菜离开时奶奶眼里的失落一直挥之不去，我想，今晚放学还是过去一趟吧
我没有去成
班主任过来告诉我，父亲打了电话来，让我放学立刻回家我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疑惑地踏进家门，迎面又是眼冒金星的一巴掌
你又谈恋爱了？
我被打得脑袋一懵
撺掇奶奶给你买手机，好和女同学联系是吧？天天正事不干，谈恋爱，打游戏，当初也不知道生你干嘛！
母亲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闻言翻了个白眼：我说了多少次，不要让小孩老往你妈那跑，老太太只会教坏小孩，你还不信得，现在怎样？
父亲不答，只是对我大吼：手机在哪？拿出来！
我摇了摇头我的冷漠点燃了父亲的暴怒，他一把拽过我背上的书包，把里面的所有东西倒在了地上课本，练习册，笔，图书馆的武侠小说散落了一地，只是没有手机
父亲又一把拽过我，在我身上各个口袋粗暴地摸索我由着他摆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我只和奶奶一个人说过而且昨天刚和奶奶闹了别扭，今天父亲就知道了，时间点也太巧了些
一股寒意窜上背脊相处的时日太久，我以为自己是奶奶最亲近的人可我忘了我的奶奶同时也是眼前这个口沫飞溅的男人的母亲，在血缘上，他们显然离得更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最信任的人出卖了我，我想，估计也是让我好好学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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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收拾心思读一点书了如今没有人会无条件地保护我了，我只有自己何况这也是爷爷奶奶的嘱托，我不想他们爱着的孩子，变成一个让他们失望的大人
只是我很久都没有再去奶奶家好几次骑着车到了奶奶家楼下，抬头看看四楼阳台上的那些花草，花草有人照料郁郁葱葱，就说明他们身体康健看着看着心里难过，想着要不要上楼看看，最后总是骑着车，飞也似地逃跑了
我连每天的日记都不再写了女友离去，爷爷奶奶也不愿见，那些枯燥的考题试卷也不是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三年一晃而过，高考结束，我的分数终于如愿可以报考几所外地的大学
父母态度强硬地要求我报考本地的一个三流学校，说敢去外地就没有我这个儿子也不知道人为什么非要求个相看两厌，或许是怕养老的工具长腿跑了吧
可就算是工具也得日常保养啊
于是生锈的工具没有理会他们在志愿表上涂上外地大学的瞬间，我不由生出一种鸟儿出笼的快感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据说大学有宿舍，不知道过年的时候能不能住人
高一的旧日记自然是不能留在家里的收拾行李的前夜我挪开厚重的书桌，从书桌和墙壁的夹缝中取出了那本日记收进箱子前忍不住打开翻阅，如今再看当年的心路，恍然有隔世之感
翻过一页，我忽然愣了一下
日记里夹着几星烟灰
家里只有父亲抽烟
高一那年女友和手机的事，我不止和奶奶说过，我还和这本日记说过
所以我得出那个结论的时候，并没有排除所有的可能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家门，跳上自行车在路上飞驰，泪水洒在迎面呼啸的风里一路上闯了好几个红灯，司机摇下车窗对着我破口大骂我并不在乎，我想一会儿爷爷奶奶一定骂的更狠，可我只会庆幸他们还能骂我这些年我竖起浑身的刺保护自己，最终被我伤到的人有些是我的敌人，可有些不是
三年没有响起的电话，三年没有被敲响的门
他们该有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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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着腰喘着粗气，使劲地敲奶奶家的铁门门打开，我和奶奶都愣住了
人怎么能一下子老这么多？
奶奶年轻的时候漂亮，老了以后也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印象里她永远染着乌黑的头发，每天起床都要坐在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地梳头可是现在的奶奶驼着背，一头散乱无章的灰白头发，浑浊无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我
然后，那浑浊的眼里一点一点亮起了神采，苍老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孙子又长高啦！
怎么不是骂我的话呢？
对不起我小声说，对不起
怎么哭了？奶奶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她伸出手想替我擦眼泪，手臂却一直举不过肩
又在家里受委屈啦？别哭别哭，奶奶做好吃的给你她牵着我的手进了屋门，指尖掌心都是粗糙的老茧，温暖却依然如昔待我坐定，奶奶像从前一样走向了冰箱，只是步履缓慢，颤颤巍巍的
冰箱里空空如也，一点也没有儿孙满堂的样子
哎呀，你好久没来了，冰箱里都没有准备东西奶奶一呆，转身对着卧室喊道：爷爷！快去买点菜回来！
小的时候，为了让我学说话奶奶就一直这么喊，后来喊习惯了，一直就没改过
爷爷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看到我也是又惊又喜，随后皱眉道：你现在这样子，哪里还能做菜？
是哦奶奶失落地转身，苍老的脸上写着手足无措的慌乱我连忙指着厨房里的一锅现成的汤：我吃这个就好了！
对，猪蹄！你小的时候也喜欢吃的！奶奶又高兴起来，走到厨房忙活去了
半晌，奶奶端着一碗面走了出来我想上去接过，她把碗侧了侧，不要我接手小时候我力气不够，打碎过几次碗，她就再也不让我碰这些东西可是她忘了，我的力气早就比她大了
我咬了一口猪蹄，炖的实在是太烂了，一点嚼劲也没有我知道奶奶没有牙齿，只有炖成这样她才能吃我又喝了一口汤，又咸又腻，可能这样她才能尝出味道吧
好吃吗？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就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随后又絮絮叨叨地说：对不起呀，奶奶老了，这两年没力气做以前那些大菜了
好吃！我抬起头对着她笑
好吃就好对了！奶奶如释重负，回头走进房间，拿出那部手机递给了我
当时手机落在这里，还以为你一两天就会来拿的，结果哎呀怎么又哭了？
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只是手上的力道变得轻飘飘的
考上大学是有出息了呀，以后可以自己赚钱，就不用回家受欺负了，不哭啊
她是忘了我已经长大了，还是觉得我不会长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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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碗里抬起头，使劲抹了抹湿漉漉的脸
酱肘子佛跳墙虎皮扣肉都不会再有了，手机早就升级成彩色屏幕的智能机，小时候粉刷的新墙已经满是裂纹，曾经温暖宽厚的怀抱也变得干瘪枯瘦太多美好随着时光一起流走了，幸好老天对我不薄，还让我赶上了这一碗面
我把面吃完，披上外套准备出门
怎么刚来又要走啊奶奶仰起头看我爷爷奶奶驼了背，当年屋子里小小的我，如今已经是这个家最高的人了
我出门买点东西把冰箱填满，马上就回来我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奶奶帮我准备个房间吧
啊？奶奶似乎有些耳背
我说，我长大啦，可以回家了！我握着她的手，在她的耳边大声说
图片作者：Alexandra Kern
图片链接：http://www.cnu.cc/works/13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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