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

　　小狗贝贝初来我家时，大概还是13年前的春分时节。那时老祖母刚过世不久，原本四代同堂的我们，精神上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空洞。浩荡的春风给山林大地送来花草的芬芳，却没有驱散家人眼中聚集的阴云。悲伤在心头酝酿，又化作泪水涌出眼眶。最后有人提议道：“不如在家里养条狗吧，也好热闹热闹。”      几周之后，对面家的伯伯给我们家抱来了一小狗，在二楼看电视的我听到见狗叫声连跑带跳地撑着扶手下了楼。      “哇，它好小呀，牙齿长出来了没？” 它那黑亮的眼珠里透出胆怯，圆滚滚的身子往后缩，嘴里还不时发出低沉的嚎叫，“来，过来，”我朝它伸出一只手，但它似乎在犹豫，在沉思，短粗的四肢骤然蹦向前又退后。      正当我缩回有些麻木的手时，那狗儿却一下扑到我的手心里，顿时让人感到一阵湿热。只见它用舌头灵活地在我的手心上四处扫荡，那舌头粉粉嫩嫩的，就像月季树上最小的花瓣。它的两个小爪子在我的手指上挠来挠去，痒的我“咯咯”直笑。      我轻轻地抚着它的头，调皮地把它的耳朵朝向卷起，它垂头无奈地看着我，随即耳朵又自动弯了回去。它的皮毛不是全黑，有几处棕黄在脖颈和脸上。我轻易地将它抱起，看到它咧开的嘴里冒出来两点白色，那是刚长出不久的犬牙，尖尖的像极了山上刚破地而出的春笋。      奶奶说让我给它取个名，我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叫‘贝贝’，宝贝的那个‘贝’字。”从那时候起，与它分享盘中的食物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大乐趣，家里炖汤之前要从骨头上剃下来一块肥肉给它，我的各种小零食也要让它尝尝鲜。      只是它这种偏肉食性动物，看到糖果、蛋糕和其它的点心，只会用那一丁点大的黑色鼻头嗅来嗅去，晃晃脑袋发出“咆呜”声，然后甩着舌头眼巴巴地望着我。      清晨，我背起帆布书包准备上学，原本握着骨头在啃的贝贝丢掉它的“玩具”，颠颠儿地跟在我身后。这时奶奶便佯装出一副凶样呵斥它，“贝贝，回来，不然拿棍子打屁股了——”      我只得回头，挥手示意没用，再跺脚赶它，“贝贝，快回去吧，我要上课了，学校的老师可凶了。”它在原地徘徊了一会，然后摇着浑圆的屁股回去了。      一到夜晚，贝贝的耳朵就异常敏感，外面传来窸窣的声响也能让它亢奋不已，尖锐的犬吠声划破夜里的寂静。我时常走下楼看看望这位“小伙伴”，只见它在地上不安分地跳来跳去。      看到我来，又是一阵狂热地缠脚舐手，它的双目在黯淡的灯光下发出奇异的光，我俯下身子抚摸它，从头部到背部，我似乎能感受到它柔软毛皮下流动的血液，这个小生灵是如此地可爱，如果不是大人们担心它身上的虱子会寄生在卧室里，我一定会让它枕在我的怀里入睡。      贝贝是只田园犬，是我们那俗称的“土狗”，虽然我缺乏喂养经验，可显然在我的宠溺之下它的个头增长迅猛。贝贝活泼好动、喜好与同类搏斗，偶尔还会对登门拜访的客人和路过的陌生人“汪汪”大叫。      夏天来临之际，贝贝已经长到我的膝盖那么高了，它的四肢变得修长有力，背部至臀部延伸成一个好看的幅度，大腿的肌肉像母马的身体那般结实。它的耳朵慢慢立起来，嘴巴也开始变长变尖，尾巴朝上像一株屹立不倒的芦苇。可长大的它逐渐丧失幼龄时期的憨态可爱，对此我颇感到失落，我无法接受它变了的模样——哪怕这原本就是它！      突然之间，我仿佛成了京剧里的变脸人，回家时刻意回避它。起初，它对我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一见到我就摇头摆尾地扑上来撒娇，咧开嘴吐着舌头“哈哈”地喘着气。我却连忙用手扒开它，如同抖身上的灰尘那般。我用余光看见它停在我的侧身后，尾巴还在不停地摇晃着，可我还是漠视着这一切匆匆走开了。      奶奶让我出去遛狗，我以学习繁忙为由推辞了，放学后不再与它友好地互动，不再愿意把食物与它分享。我不得不承认那时自己还不懂得经营与动物的感情——陪它长大，陪它变老。      万物生而有灵，当它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后，慢慢地便不再与我亲热。有时在阳光普照的白昼，我在二楼的窗台边朝街上望去，看到它与同类或别的家禽追逐打闹后，走到对面的角落那儿，绕着原地转了几圈后便蜷卧在水泥地上。我看见它下垂的眼皮略显忧郁，眼睛似乎也没了昔日的神采，像日落后的天空陷入了无尽的黑夜中。      之后，关于它的记忆就如那年夏天褪去的洪水。只记得后来它被送人了，而它的新主人对好坏与否我都无从知晓。如今成长带给我的除了身体的生长发育，还有心智上的成熟。静夜室中沉思时，对这位曾经的“老朋友”难免感到羞愧和自责，关于它的回忆就像一记快鞭抽打在我的心头，久久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