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者
某个午后,跟一位心理咨询师友人交谈。我与她并不熟悉,是经由一位我信任的长辈推荐,才连接上这次见面的。
她说了一句,你是个特别擅长逃离的人。
我心里一惊。
“但是,逃离跟逃离是不一样的,对么?”
我终于平缓了下来,开始喝一口茶——允许她引导我进入这场交谈的河流中。
逃离跟逃离,自然是不一样的。
第一种,是来自本能的逃离。
大约从童年开始,我就知晓了自己不喜欢热闹。于是每当家里有客人前来,我会主动承担端茶倒水,以及一一问候的任务。而后便得到解放——可以回到房间里,继续我自己的独有空间。
时间久了,人们会知道,这家人的女儿,向来文静,是个好孩子的典范。
进入初中时期,第一次到从小镇进入县城孩子们的世界。恐惧不至于,但总归是不舒适的。他们的穿着打扮、言语表达、行为模式,总会给我一种错位感。
他们大多不在意规矩,喜欢举手,或者反叛。算是某种青春期叛逆的资格彰显,从超短裤到直接顶撞老师。
那时候我并不觉得他们是坏孩子,亦并不觉得他们有做错了什么。
在那个时候,大约是一种感受——我不能完全秉承权威人士(老师或者其他学校领导)的教学方针,但是与此同时,经验不足的我方(学生一辈)又暂时找不到可以对抗(或者叫做斡旋)的正确方式。
两种力量的交战,都是肤浅,以及短暂效用的。从禁止早恋、罚抄作业、晚自习在操场上跑步、每周一早晨的通报批评,乃至请家长到学校。
一个女孩留了很多年的长发,因为班主任不允许,被直接用剪刀“咔嚓”解决。女孩几乎哭到要昏阙过去。——这样的过往种种,若是放到今天的媒体资讯中,掀起的风浪简直难以想象。
无论当事人是否身心被摧残,光是“一刀剪掉长发”这个行为,就足以牵连出千百种教育对错的探讨方案了。
于是,这种让我觉得一头雾水的所谓操作方式,第一次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极其危险。尽管身边是看似和善的老师,没有攻击力的同学。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我本能地识别出了这种教育模式之下,会长出怎样的孩子——这件小事背后的残酷无情、复杂性,以及关于一生性格基调的定型。
我的本能告诉我,那就好好做人——那时候是当一名好学生,这样方能自保求全。这个策略,一直延伸到后来,接近二十岁的时候。
当自身能力跟资源有限的时候,务必保护自己立足当下。留住自己,不仅是留住这肉体,更是留住这性情不被入侵。
来日方长。
二十岁之后,迎来第二波逃离政策。
主动性选择型逃离。
如果说前者的本能逃离,是一种氛围感受——我不喜欢原生家庭中的相互争吵、彼此不信任、过度指责、以及对于我自卑感的层层叠加;我亦不喜欢学生时代中,某种过度集体主义化所带来的镇压感、窒息感、恐惧感。
于是我一而再地逃离,以各种方式。
这种逃离,成为了我而立之年以前,最重要的动力来源——逃离故乡,逃离学校,逃离人群,逃离早年间的工作。
大概十六岁的时候,有天夜里自习课结束,我一个人走回宿舍。教学楼跟宿舍之间,隔着一个运动场。有人在跑道上夜跑,有男孩女孩们在牵手低头私语。
运动场上是没有灯的。于是依赖着此处的教学楼,跟彼处的宿舍,这之间的路程,是树影斑驳,还有纯粹的月光。
某个瞬间,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袭来:我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很无聊的——这件事情。
即便有来日的高考,以及后来的人生。但是我发现,我并不期待这一切。——这是我心底真正的声音。
那么,如果你不愿意当一名凡人(或者普通人),那么你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去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当一个牧民、农民、或者厨娘?亦或者皈依佛门,不问世事,而世事也不再侵袭你?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不是我觉得当牧民、农民、或者厨娘这些身份很丢脸,对不起自己的读书之辛苦付出。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后半句的那个声音——你觉得若是你真的皈依佛门,世事真的就再也不会侵犯你了吗?
你从哪里来的自信(或者资格),可以屏蔽这一切世事?亦或者说,你有什么能力,可以让这世事不敢再“侵扰”你?
——思来想去,答案是绝望的:唉。
我没有任何能力,去反抗这世事——生活本身的安排。我就连待会儿宿舍熄灯,要立刻上床休息——无论我是否能够入睡——这件小事,我都只能服从,无法反抗。
你只能服从,服从这一切。
这太太让我绝望了。
再从十六岁去往二十岁,在大学这所修罗场里,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花样百出,或者非黑即白之间,层层叠叠的灰色地带。
冲击自然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好在,我是个本能的逃离者。
在我逃回黑暗世界的那些年,不与人交谈,躲开人多之处,不谋求来日如何出头。仅仅只是想着,如何度过漫长的那一夜。那一夜若是能睡去,我就知道自己可以继续第二日的生活。
但是,本能的逃离之外,我还是听到了另外的一处声音:你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的。
“除非是你自己愿意这样,就这样过一生。可问题是,你愿意吗?”
我在日记里写下这一句:我不愿意。
“一定要去掌控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让生活带着你向前走。”
——当我如今可以平和地,向我身边在意的朋友,说出这一句简单明了的真理的时候——我当然知道,那段过渡的旅程,已经将一切真理,烙印在了我的肉体中。
只要我活过一日,我便不会成为降服者。
“即便已然知晓旅程和它的归宿,我仍迎接它,迎接它的每分每秒。”——我当然知道,当年在电影院看《降临》,得到这句台词的时候,我哭得有多惊涛骇浪,而又表面极力保持平静。
我知道旅程必定会结束的,但是我会(期待)以自己愿意的、喜欢的、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展开我的生活。
如果我自负盈亏,那就不必再对他人有任何亏欠负担。——这一句,是我在阿德勒的哲学体系解读中而来的。
他说,“一旦我们发现并了解了生活的意义,我们就拥有了把握整个人格的钥匙。”
而我同样是在漫长的行走中,某一个时刻突然得到了这部分:无论是成为生活的奴隶,还是掌控者,真正的窍门在于,你赋予了自己的人格角色——怎样的意义?
我的自我解答是:
从年少的日子,到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确定了,我不是喜欢听从的那一类。
从前是环境困住、年龄限制、心智不足;而如今,当我走入生活的真正主场——从开始拿到自己赚到的第一份钱开始,从不再向父母以及别人提出任何“不对称”的请求开始,我才觉得自己第一次成为了一个人,而是服从者。
所谓“不对称”的请求,大约是,你以为自己可以要,但是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以为可以通过撒娇、求情、要挟、甚至是欺骗换来的东西。
宇宙是自有秩序的。而任何平白无故的得到,亦是有价格(代价)的。
这个第二阶段的“逃离”法则,大概是这样——
我遵循原本生长在我身上的一切脆弱之力,无论是遗传还是后台养成。我承认它们、接过它们。以及,我知道如何不再动用它们。
换句话说,我尽量不让它们出场(上场),而过度影响我的生活本身。
一个画面是:我在漫长的情绪化旅程中,获得了一些果实——从年少时候的作文大赛,到职场中的游刃有余,以及如今可以存留作品;而与此同时,我又时时刻刻备受它的折磨——通过一些我在乎的人,或者一些不重要的人。
总之,他们太容易伤害到我了。亦或者说,我太容易被他们伤害到了。
我知道,宇宙自有其秩序。错误的不是我,或许也不是他人。我只是暂时找不到对策。
而如今这对策是:我需要建立起我的城墙,或者我的领土边界。
这边界不是具体的物理界限,也不是对峙性质的斗争或者争吵。一切从源头解决,而不是等河流变成洪流,再开启巨大战争。
我不再允许别人进入这疆域——这处我觉得我脆弱无比,但是又无法疗愈根除的伤口、黑暗地带、那扇门、那个开关。
你有看最近的那部剧吗?说的是男人出轨,女人报复的剧情。——我没有看。
我不会允许她丢过来第二句,若是换了你怎么办?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类的云云。
你知道吗?我们公司有个女同事,跟大领导签了协议;被包养三年,给一套房子,但是不可以要求名份。一套房在这个城市,我们大概还得奋斗二十年吧……
——我不想听这样的事,换个话题好么?
我不会允许她继续发散下去:女人走捷径,对错如何?以及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一直都不大友善。真的,对于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
但越是拮据之人,本不该去窥探邻居家今夜里有几种肉菜,而应该是寻思着自己的那片田地,换一些种子,多些浇灌,是否今年可以收成多得一些。
——这个逻辑,才是对的方式,对吧?
不要给他们,那些不重要的人,开启参与讨论的资格。不要容许不重要的事(案例)、能量混乱,继续搅拌你自己的体系之河。
做一个正向的逃离者,有计划、有选择、有预谋,逃离那些不重要的范畴。——当抵达这部分的时候,或许你需要的,不再是勇气这件事了。
那么勇气可以用来干嘛?留给你自己命运体系中,那些重要的事。
还记得我一开始说的吗?自负盈亏的人生,要义就是学会“画地为牢”——那些我喜欢的,便努力去要;若是不能做的,也应当早些明白接纳。
从一而终,说的是“知己所以能”——于是我愿意就着这条执着之路,不回头地往前走;路边的野花再美,田地里的西瓜再大,我无暇顾及。
我知晓我的果实(果园)就在前方。
到此为止,我对别人的命运(旅途)没有任何兴趣。我自有必经之路,遇见沙漠,承受风雨,也自造工具,加速前行。
退一万步来说,若是工具有限,无法在某个年岁加快速度——而唯有步伐行走本身,那又该怎么办?
我的答案是:能够尽己所能成为自己——光是不必与这个世界交战,而是坦诚地活过这一日,我便已然觉得心满意足。
因为过往种种交战,几乎就要摧毁我。而如今落入自我国度,自封为王,自有体系。我是这扇国门的守卫者。
——钥匙在你手里,对么?
——这把钥匙,就已然是这一生(至少是前半生)的幸运所得。
尾声处,那位心理医生友人问起我:如果说,我可以大概告诉你,你在五六十岁时候的样子,那么你现在会做什么打算?
我望着窗边升腾起的香雾,答复说:
如果是从前,我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向她,与她拥抱;可是此时此时此刻,我的回答是,我会慢些走,一路上收集多些故事,待到那日与她碰面,我会温柔地与她拥抱。
我不会着急与她交谈,吐露一切。
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既然她什么都知道,那么她也必然知道,这一刻,这个午后,我与你讲述了这些关于“钥匙”从何而来的过往。
宇宙会知晓一切的,时间会留下一切的。
这是那个午后,温柔而普通的午后。
南方城市的夏日依旧。傍晚回家路途中,看到那些树影斑驳,再次想起十六岁那年,那个夜晚的空荡无力与绝望。
有风吹过来。我在南方报业大厦前处的天桥上,给自己买了一束花。
你再也回不到十六岁了。
——这一句,我不再感到难过。
你再也不必回到十六岁了。
——这一句,让我觉得舒畅自在。
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喜欢过这个城市了。
✎文章配图均来自Unsplash✎“我们要忙找出答案,它们想要什么,从哪里来。”——电影《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