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人住我家。
1，高闪有个小叔，曾对他们恩重如山。90年代末他父母下岗，那是最穷的时候，他小叔做生意很有钱，经常三五千块地给钱过来。要不是他小叔，他们家到现在都翻不了身。高闪的父亲去世之前，不止一次叮嘱他日后要记得报恩。高闪都记下了。父亲走后，小叔和他们的来往渐稀。一是因为高闪母亲又嫁了人，再交往过密不太合适。再者高闪也参加工作了，家里不再需要他支援。还有，听说小叔生意越来越不好，从前他八面威风、到处施舍，如今成了个买菜都要还价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落差，不太愿意跟以前的受惠者打交道。但高闪一直记得父亲的话，小叔对这个家庭有恩，一定要想办法报恩，还要报得让他有面儿。不过高闪始终没找到时机。他结婚买房生孩子，样样都要花钱，报恩的心情最迫切浓重的时候，也是他人生中最用钱的时候，更何况这恩他还不知道怎么报。他想有机会的，肯定有机会。等他小叔老了，把他接回来，给他养老，端屎端尿。有天半夜，忽然有人敲门，开门竟然是小叔。他风尘仆仆，进门就问：“有水喝吗？”他连喝了三大杯水，才问高闪：“我能在你家住下吗？”“这是怎么了？”高闪看他身上有泥。“哦，我扒一辆货车过来的。”“货车？”高闪老家离这儿可有800里地呢。“嗯，我出了点事儿，逃债。”2，报恩的机会不请自来，高闪自然全力招待。他老婆也不错，听说这是大恩人，表现得殷勤周到。小叔在高闪家住下就不走了。高闪觉得奇怪，他连件换洗衣服都不带就这么跑来了？这是咋回事？而且他不用手机，说是怕追债的打电话。他还不出门，白天也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有天高闪和老婆带着孩子出去玩，留小叔一人在家，晚上回来问他中午吃饭没，他说吃了8个荷包蛋。高闪说：“楼下不就有面馆吗？”小叔笑笑不说话。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高闪老婆娘家来人，他跟小叔商量让他到酒店住几天，他不。问为什么，他说现在酒店都要刷身份证，还要搞人脸识别，他没带身份证。高闪说没带身份证多不方便，去补一个临时的呀。小叔脸色煞白：“不补！”还有一次高闪老婆在忙，让小叔帮忙煎鱼。鱼还是活的，扔到锅里各种痉挛。小叔忽然把锅扔了：“膈应人！”一个大男人见不得鱼在锅里挣扎扭曲，这就有问题了。高闪问他在这儿还有谁知道，他说谁也不知道，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高闪问他到底欠了多少钱，他第一次说是几百万，第二次说是几千万，后来又说是一千三百万。而且有时候他把利息说成五分，有时候说成八分。他一直在撒谎，前脚说完后脚打脸。3，高闪躺在床上跟老婆说，他绝不是逃债这么简单。他老婆说，有天物业来敲门催水费，把他吓得正在卫生间尿尿呢，裤子都没拉好就躲自个儿屋去了。反正只要有人敲门，他就害怕。“别是犯了什么事儿吧？”高闪琢磨着。“犯什么事儿？”“不会是杀人了吧？”“你别吓我。”高闪想弄清怎么回事，就给小叔的儿子打了个电话。小叔离婚早，儿子跟他也不亲，高闪问，你现在怎么样了？你爸怎么样了？堂弟说：“我有一年半没见着他，管他呢。”高闪又给老家的一个同学打电话，问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同学问什么方面的新鲜事，高闪说，情杀仇杀通缉犯之类。同学哈哈大笑说没有。越是问不出名堂来，高闪心里越是没底儿。他小叔到底背了什么秘密？如果他真的犯了法，值得他冒着“窝藏罪”的危险来报恩吗？当看着女儿在摇篮里伸出粉红的小手指一抓一抓的，高闪心里给定了答案：不值得。4，小叔在他家里住了俩月，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高闪心里的嘀咕越来越重。他老婆也有点不高兴了，毕竟家里多一张嘴吃饭，而且又是个男人，生活起来不方便。最重要的是，他如果真把他们当亲人，至少应该如实交待是怎么回事吧？一天高闪下班，听他老婆跟小叔吵了起来。他老婆说他不应该把小孩尿，把小孩尿是不科学的。他小叔说我又不是没养过孩子，不都是七八个月开始把尿吗。高闪老婆说你是来做客的还是来指手画脚的？这话说得就有点严重了。高闪进来，用咳嗽制止了他们。晚上高闪老婆在卧室哄孩子睡觉，客厅里就叔侄俩。高闪问：“你俩，经常说话不对付？”“也没。”“你甭跟女人一般见识。”他先拉拢战线，小叔很受用，点点头，抿了一口茶。高闪接着说：“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不想家里人？”“有啥可想的，我有钱的时候个个追着我屁股把脸笑开花，我没钱的时候没谁鸟我，世态炎凉啊。”“你这老不回去，就能把债躲过去？”小叔忽然坐近来，神秘地告诉他：“你让我住个两三年，我不但能把债躲过去，我还能给你一笔钱。”“啊？！”“具体你就别问了，我记你这份情，你小时候哇，我没白对你好。”5，小叔住在高闪家心惊胆战，高闪夫妻俩更加心惊胆战。他们一面安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算窝藏，一面又到处寻找蛛丝马迹。纠结的日子过得不是个滋味。有天老同学忽然打电话来跟他聊工作，聊着聊着说到上回的话题。“对了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新鲜事吗，嘿你是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的？还真有件大事，咱们以前上学那镇上有个女人长得特别漂亮你还记得吗，姓梁那个，现在估计40多岁吧，她被人杀了！”“什么时候的事？”“不知道，警察在山里边儿找到的，人都臭了。”“凶手抓到了吗？”“没呢，前几天她老公到处贴有偿寻线索的纸，公安局都让他撕了，说能找到人。”“那就是……他们有谱了？”“应该是吧。”高闪是知道他小叔的，离婚后他在女人方面没老实过。离婚前也没老实过呀，要不然能过得这么人厌鬼弃吗？那个姓梁的女人，是不是和他有关？6，高闪回到家就诈他：“咱老家死了个漂亮女人你知道吧？”小叔身子一直：“我咋会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连是谁都没问，你咋知道你不知道？”“我不是一直在你这儿住着的吗，我咋会知道？”小叔非常不高兴，黑着脸问：“你跟老家的人联系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叫你别联系吗？！”“我一同学，打电话说老家的事。”“没说起我？”“没有。”小叔长舒了一口气，问死的是谁，高闪说他也不认识，小叔说你都不认识有啥可说的，死个人不正常吗，天天都有人死，别拿这些事儿烦他。他脸色极暗，在灯光下显现出骇人的轮廓。每天啥事儿不干，好吃好喝伺候着，他居然还瘦了。尤其是今天问他这个事儿，他气性这么大。高闪感到有七成的把握，小叔与这个命案有关。夜里高闪把前前后后的分析都跟老婆说了。父亲要他报恩，他也想报，但不是这个报法，对不对？人不能违背法律。其实并不是违背什么，他也没那么高尚。父亲的遗言和法律之间，如果必须要违背一个，他只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违背。孩子还这么小，难道两口子都要被抓去坐牢才叫报恩？要是不用承担法律后果，他还是愿意违背一下法律的，但法不会跟你讲这么多，它有它的力量，他不得不把话说得高尚。老婆认为他说得对。人就是得有节操。“那……明天去派出所反映一下情况？”“行，我跟你一起！”7，第二天高闪和老婆一起到社区派出所汇报了这件事。汇报完出来的时候是正午，太阳好亮啊，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下午派出所来人，把高闪他小叔带走了。走的时候他小叔一脸菜色，穿个花裤衩，连挣扎都没有。高闪和老婆对视一眼。看吧，他们为民除害，他们是正确的。晚上派出所打电话给高闪，说要拘留他小叔，叫他送衣服送钱来。高闪问：“人真是他杀的？”小民警说不是的，他犯的是别的事儿。别的事儿？民警说你过来再说。高闪马上往派出所赶。别的是什么事儿，他小叔还能犯什么事儿？对了他小叔说过要给他一大笔钱，是不是，真有什么并不严重的事，被他这一举报，什么都没影儿了？衣服和钱送过去之后，高闪听了一个小说都不敢编的故事：他小叔，高鹏庆，有一姘头。那姘头有老公，但是她对高鹏庆感情很深，不允许高鹏庆有别的女人。后来高鹏庆有了别的女人，她去捉奸。在一家小旅店里，她敲错了门。正好那个房间里住着俩老外，是逃犯，带着一箱子美金，喝得云里雾里，叫了小姐。那姘头敲门的时候，俩老外以为是自己叫的小姐到了，不由分说把她轮了。之后俩老外呼呼大睡，姘头气不过，随手把他们的行李箱拎走了。谁知道回去撬开一看，擦，全部是她不认得的钱。姘头害怕，叫高鹏庆来认是什么钱。高鹏庆一看，美金啊！俩人就跑山上去挖了个坑，把箱子套得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埋在一棵树下。姘头也顾不上找他别的事儿了，说等两三年，看看老外报不报案，要是不报案，他俩就把钱分了。为了躲避这事儿，高鹏庆的姘头去南方打黑工，高鹏庆躲到了侄子家里。8，高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那老外报案了吗？”“没有。”高闪眼前一黑。“有些手续你需要办。”警察说。接下来高闪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走路像踩在云端。他做错什么了吗？不知道。他做对什么了吗？他自己认为，没有。他父亲临死前叫他当牛做马也要报恩，他做到了吗？他痛恨自己，他没有遵守。事情闹这么大，高闪觉得应该给堂弟打个电话。堂弟东问西问的，他也没办法，只好一五一十把事情交待了，只是没说是他主动去的派出所，他把事情说成是派出所来登记常住人口。堂弟说，登记常住人口不是居委会的事儿吗，高闪扯谎：“现在居委会跟社区派出所都是连着的，在一块儿办公。”堂弟说哦，那他爸是不是要坐牢？高闪觉得不至于。堂弟说他过两天得空了来瞧瞧，但愿别坐牢，他爸毛病特别多，有皮肤病，怕光，还对好多味道过敏，比如鱼腥味。高闪大概有十秒钟没说出话来。挂了电话回家，高闪看到父亲的遗像还在。他上了一柱香，正义凛然地自我安慰道：无愧无心，不困于财，阿弥陀佛。-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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