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的手没了
“人的意识进入了计算机，就成为了一段算法、一个程序。只要它们活动过，必然会留下痕迹，就是所谓的log（日志）。”
“脑洞故事板很早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了。这里所有的故事，都源于那些日志。”
commit n-1230
Date: 2019/12/30
Content：失手
教我的老师是个大隐隐于市的民间艺术家，住乡下小平房，门前种着一架丝瓜，还养了几只鸡。
我拜师的那年，老师已经不太健朗了，他刚刚中风痊愈，后遗症不可逆，教我写字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稍一愣神，宣纸上就会洇开一大团墨渍。
但即便是这样，他写的字依旧比我好看。
按照我老师的话来说，收我做徒弟算他晚年失节。
他教了一辈子学生，有出息的成了国家级的书法大师，没出息的好歹也能逢年过节写写春联，只有我，怎么教都教不会。
我也不是不勤奋。我那真的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别说洗砚池头树，就是门前大水塘，都给我洗笔洗成黑色了。
可惜就是没天分，练了三年，一出手，依旧跟狗爬似的。我爷爷最疼爱我，也不敢把我写的对联往家门口挂。
老师后来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临终前，特地把我喊到床前，咬牙切齿叮嘱我：
“你一定得把字练好了，不然我到下面都没脸见人。”
“你不要看不起这一笔字，这世上，钱财名利，都可能被人偷走，只有手艺是偷不走的，就是有人要把你手砍下来，他也没法用。记住了吗？”
我一边哭到打嗝，一边点头。
——但是我老师毕竟是老派人士，思想不够有前瞻性，他肯定想不到，他去世后没几年，科技就发展到可以换手的程度了。
重金买下一个艺术家的双手，移植到另一个普通人身上，那个人就会像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继承了艺术家的一身才艺，画得跟艺术家别无二致。
这项技术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人们都不理解，这有什么大众市场呢？
等到第二年艺考难度几何级上升，而网络上一大批手工达人、素描大佬一夜之间不约而同金盆洗手、封笔收官，大家才悟了：从此以后，艺术细胞将要变成比阶级天堑还要难跨越的障碍。
这个世界，脑子灵活的人越来越多，有钱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但是有天分的人永远是小比例的。
艺术——不但是无价的，更是老天爷赏饭的。
现在有人告诉你，只要肯花重金，你一定能拥有一双堪比马良的手，你愿不愿意倾家荡产，只为一睹圣殿大门背后的瑰丽景色呢？
由此也催生出了一系列换手的黑色产业，从地下手术中心到换手悬赏榜，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高居榜首的一位世界级天才钢琴家的双手，悬赏价格已经突破10位数。
这位钢琴家的双手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好端端地长在他自己身上，不止是因为他请了一整个特种安保队24小时日夜贴身保护，更是因为赏金猎人X曾经发表过通告，宣称有生之年，他绝对不会去碰钢琴家的手。
赏金猎人，这个放在现代社会魔幻至极的名词，却是地下换手行业的基石。
你有钱，你想要我的手——但是，我不一定愿意给你啊。
于是才有了匿名悬赏榜，和对悬赏金趋之若鹜的赏金猎人，他们就像秃鹫盯着尸体一样，盯着世界各地每一个有艺术天分的人。
只要金额合适，他们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把那双手抢过来——或者偷过来、骗过来。
其中业绩最出色的赏金猎人，就是X。从他出道至今，只要他接下的单子，从未失手。
所以今天，我在门口信箱里发现一封空白封面的信，才会这么惊恐地给男朋友打电话：
“四哥，我收到了赏金猎人的通知单！”
“上面写了什么？”
“赏金猎人X，将在24小时内，取走我的双手。”
刚开始，是露脸直播。
那时候我才大学毕业，住在出租屋里，在原本就狭窄的房间里收拾出一个角落，架个背景板，手肘动作大一点都会撞翻旁边的东西。
设备也不太好，用的是国产手机前置摄像头，可想而知画面会糟糕成什么样子。
点进来的人一般都会先夸：“主播长得真好看！”
然后视线往下移，一看我那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字，往往情不自禁就点了右上角的小叉叉。
偶尔有几个接受能力比较强的，要么是感慨：“我再也不相信字如其人了！”
要么是推心置腹诚心诚意地劝我：“主播你就别写了，跟别人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往镜头前一坐，天南海北闲扯几个小时，打赏一定不低。”
我从不回话。
老师教我的时候说写字一定要清心静气，行文必须一气呵成，所以我动笔的时候都不会跟人互动，搁下笔以后简单地说声再见就下播。
第二个月依旧惨淡。
第三个月、第四个月……
半年后，直播平台上各种美女大神来来去去，成绩好的扶摇直上，成绩差的销声匿迹，唯独我，雷打不动地在垫底。
有天我照例说了再见，准备下播，有条弹幕突然弹出来，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坚持？”
我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这是我老师的遗愿，而且我也相信勤能补拙。”
“我知道我没有资质，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法写得像老师一样好看，但一辈子那么长，不试到最后一刻，怎么知道没有万一呢。”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闺蜜突然一连给我打了十八个电话，我接起来一听，只听见她在电话那一头尖叫：“宝宝你火了啊啊啊！”
——有人把我昨晚说的那段话录成一个小视频，附上我半年来每天直播写完的日课，放到了网上，并且po了一句话：“艺术的态度。”
在我的这段视频上面，热搜第一条，是新闻，“换手技术成熟，普通人或可一夜之间成为知名艺术家”。
两相对比之下，污浊的更加污浊，圣洁的更加圣洁，于是我一觉睡醒，就莫名其妙成了千万人的励志偶像。
社交网络上疯传我的言论，人们拿着我的照片游行抗议换手技术，我的直播间突然涌入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粉丝，打赏金额连续几周霸占平台第一。
我出于种种考虑，决定不再露脸，写字的时候镜头里只露出手腕与手指，摘掉了所有有辨识度的戒指手链，还把虎口上一个小纹身给洗了。
因为一开始注册平台的时候填了出租屋的地址，我担心会有神通广大的粉丝——或者说别的利益相关者——找上门来。
于是又特地搬了家，租了一个小区安保十分严格的小别墅，深居简出，平常买菜做饭拿快递，都拜托给了我的小保姆。
我的小保姆是我的粉丝。那天我去家政市场，她一抬头看见我，眼睛就亮了，说什么都要跟我回家，连工资都可以减半。
而那时候我正在手机上打字，聊天框那头是一个奇怪的id，叫“24”。就是他做了那个视频，在网上掀起一阵艺术的波澜。
屏幕上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欣赏你对待艺术的态度，能交个朋友吗？”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回他：“好。”
与此同时，我也抬起头，对眼前这个咋咋呼呼的粉丝小保姆，微笑着说：“好。”
男朋友陪我报了警，警察例行询问，让我想想有没有疑似买家的人。
我跟男朋友对视一眼，立刻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前两天我在直播写字的时候，有条弹幕说过想要我的手，我只当粉丝开玩笑，没想到那个人竟然真的请了X！”
——我在不露脸以后，可能因为排除了干扰，字写得越来越顺手，终于开始有了起色，这两年越发有了风骨，看起来有点大师的味道了。
老粉丝们把我最开始的字和现在的字放在一起，对比效果惊人，无数人被我鼓舞，有些人甚至想高价求一副墨宝，当成是偶像海报那样膜拜。
我为此特地开了一个直播拍卖频道，有时候觉得自己写得特别好的作品就会拿出来拍卖。在粉丝疯狂抬价下，成交金额比直播打赏要高得多。
我一个远房表妹九头牛拉不回地去学京剧，还有一个阿姨突然对刺绣产生了浓厚兴趣，什么齐针虚实针，样样精通，绣出来的东西还真像那么回事。
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不说写得好不好吧，一人一套文房四宝是必备的。
就连我家的小保姆，闲暇下来，也照着字帖认认真真描红，写出来的字跟我小时候有七八分像。
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从高高的大窗户照进来，小保姆身侧都撒上一圈金色柔光，屏息敛容，俯身运笔，看起来确实有那么点仙气。
我男朋友把这组照片放到微博上，我再把小保姆写出来的成品在直播间展示，粉丝戏称这叫“历史的轮回”。
但是可能是我风头太过，直播间里渐渐开始出现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论。
在换手技术盛行之后，“我缺的是一支好笔吗？我缺的是那一双手”这种话堪比脏话，一旦说出口，会被无数人群起而攻之，我的弹幕里却时而会出现。
不过一般不等我有什么反应，粉丝就会替我开骂，管理员也会立刻把那个账号拉黑。
但是三天前，还是出了一点小意外。
我换了一个更加高清的设备，我男朋友又替我改良了打光灯，我的一双手出现在特写镜头里，指骨分明，修长莹润，比现实中更好看。
弹幕上一片“awsl”的舔屏声，突兀地飘过一条“主播的手太完美了，卖吗？”
我没说话，管理员立刻行动，封号三天。但是弹幕的主人似乎很坚持，迅速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又问：“六位数，换你一双手，可以吗？”
我的小粉丝们开始躁动起来，纷纷冷嘲热讽，有个牙尖嘴利的很快就开始反驳：“六位数就想要主播的手，你是穷疯了吗？八位数还差不多，还得是美元。”
弹幕的主人沉寂一会儿，估计是又去注册了一个小号，淡淡地发了一条：“好，八位数，我会来取的。”
我一开始还微微有些膈应，但他后来就没再说话，弹幕里全是小粉丝们的嘻嘻哈哈，我也就把这话忘到了脑后，直到收到通知单，才灵光一闪，把两者联系起来。
警方一边联系直播平台，试图从后台数据库中找出发送弹幕的账号，顺藤摸瓜定位到它上线的ip地址，最好是有实名信息；一边只能建议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两天。
但是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节哀”两个字。
因为躲是没用的，X的可怕之处在于，无论如何他都会得手。
曾经有人在接到通知单以后准备好食水，躲进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密室里，四面上锁，重兵把守，不跟任何人来往。
别说警方没有找到头绪，就连失去双手的艺术家本人，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仿佛就在一瞬间，像武侠电视里演的那样，银光一闪，双手落地，再一眨眼，就什么都没了，连断口处的血迹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知道X是如何找到那个密室，并且在不破坏门窗、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切下目标双手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也就想通了接下来的事。维纳斯之所以是女神，不是因为她的面容，而是因为她的断臂。
世界上最美好的画，不是现在和未来中的任何一幅，而是在大火中烧得一干二净的那一幅。
我把自己被X盯上的消息发上微博，并且严肃地宣布：今晚的直播，我不会停止。我可以死，但艺术的精神不能死。
消息一经发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不但国内各大网络疯转，国外的主流媒体也迅速进行播报。
很多人通过各种手段要来了我的联系方式，有人劝我不要硬碰硬，有人提出趁我手还在的时候赶紧拍个专题采访，也有人毛遂自荐说要为我捉住偷手大盗。
死忠粉们大声疾呼，到处发表感人演说，试图感化X和他背后的那个买家，让他们放弃这次计划。
行动派的粉丝们千里迢迢，请假到我所在的城市，自发在街头监视每一个可疑的目标。
但更多粉丝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他们灵机一动，纷纷解囊，发起募捐，让我学钢琴家那样，去请一整队退伍特种兵当保镖。
募捐与“保护真正的艺术精神”的口号放在一起，一时间风靡整个网络，不但在国内网络上流传，更有人转发到国外社交媒体上，金额如火箭一般上蹿，到结束时，已经成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而舆论也随之发酵。
天下苦秦久矣。许多人都饱受换手技术的困扰，我的事件成了一根导火索，他们开始站出来，立场鲜明、言辞激烈地反对技术发展，请求政府干预。
艺术在遭受不公正的待遇时，终于决定奋起反抗了。
晚上我照常直播，观看人数创下一个恐怖的历史新纪录。
这个国内的普通直播平台在此夜名扬世界，甚至因为流量过大，不得不临时借了上百组服务器，并且停止其他直播，全站只留下我一个直播间。
我很想表现得好一点，只不过心境不平，写出来的字乱七八糟，像落入绝境拼命挣扎之人的丑态，粉丝却不再吐槽，而是想方设法地安慰我。
我写了我第一次直播时写的一篇碑帖，也是我第一次握笔时老师教我的那一篇。墨汁静静在纸上流淌，我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师气急败坏的摇头叹息：
“你这个蠢货，老夫收你做学生，真是上辈子做了孽。”
我在心里默默地反驳：我才不蠢，既然一定要有人牺牲，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无论成功与否，都是青史留名，总好过你一辈子在乡下种菜喂鸡啊，老师。
下播前，我把摄像头调高，露出憔悴苍白的脸，诚恳地说：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直播写字了，我不知道X会把我的手卖给谁，我只希望那个买家能继承我老师的遗愿，学无止境，勤能补拙，艺术的航船是没有尽头的。”
在一边陪着我的男朋友紧紧地抱住我，而小保姆，早已在门外嚎啕大哭。
弹幕沉寂了一下，旋即被无数巨额打赏刷了屏。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没有人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拼命刷礼物，发泄心中的愤怒与惋惜。
而我那幅绝笔，以一个震惊网络的数字，被神秘粉丝拍走。
下播以后，我精疲力尽，在男朋友怀里昏昏沉沉睡去。
他无言地为我守夜，妄图以微薄之力，阻止X的黑手。期间或许只是打个盹，或许只是意识恍惚了一下，等他再睁眼的时候——
我的两臂已空空如也。
著名网络励志书法家失手退隐，艺术界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换手技术运动，参与者众多。
各国政府迫于民众压力，终于联合出台了最严厉的打击换手技术的政策，递交联合国，展开跨国抓捕。
经过几个月的腥风血雨，维和部队成功摧毁了各大地下手术室和臭名昭著的换手悬赏榜总部，无数赏金猎人锒铛入狱，一些被取下、还没来得及交由买家的手也被送还主人。
但是传奇罪犯X，依旧在逃。
这一切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现在正在一个太平洋的私人小岛上，参加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宴会。
宴会的主人是一个曾经穷愁潦倒的画家，他一生怀才不遇，直到双手被X取走，他的作品才与他的密室悬案一起名扬世界，他成功跻身顶级艺术家行列，几幅得意之作都被拍出千万美元的高价。
此刻他举起酒杯，微笑着对我说：“你看，我的计划行得通吧。”
“先让一副美丽的皮囊出现在世人面前，吸引人们的视线，打上‘艺术精神’之类的标签。”
他的酒杯跟我轻轻一碰，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
“再让沉默而有才的舆论领导者推波助澜，塑造一个令人感动的人设，比如说，越优秀越努力。”
他满意地拍拍我男朋友肩膀，轻声说了一句：“24，你做得很好。”
“最后让这个人设，模糊了面容，而突出才华，每一天都在因勤奋而进步，每天都给观众肉眼能辨别的即时反馈。”
他走到小保姆面前，着迷地注视她的双手：“这才是一双真正的有天分的手，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书法艺术的一朵奇葩。”
小保姆羞怯地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酒。她的手在灯光下，指骨分明，修长莹润，比我好看多了。
他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这座建在小岛上的华丽城堡：“当然，优秀的电影在结尾处会安排一个高潮，而我们的计划，则落幕于X的华丽演出。”
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闭上眼睛：“只要没有X这个人，那么X就永远不会失手。因为那些‘受害者’，就是X本人。”
我们欢呼一声，一起举杯痛饮。
打赏、拍卖、募捐……
我们用三年时间，成功赚了十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钱。
我一早就说过，有天分的人永远只占一小部分，但是，头脑灵活的人，越来越多了。
酒酣耳热之际，我醉眼朦胧地靠在男朋友肩上，小保姆突然尖叫一声。
我睁开眼，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份空白封面的信，打开一看，里面写着：
你们释放出一个魔鬼，却没有把他再关起来，而你们知道，我从不失手。
——X留
﹃邪恶是对邪恶的报复
正义是对正义的伸张﹄
作者：马甲小姐
吃糖吗？够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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