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我帮68岁的婆婆闹离婚
2018年6月4号,我们杰秀律师事务所像往常一样,每个律师都在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
上午11点的时候,来了一位老太太,点名要女律师。
其他女律师手里都有案子,抽不开身,我这个刚加入律师行业才六个月的“菜鸟”,只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
来人名叫蔡慧兰,今年68岁,河南人,结婚50年。
今天她来律所的要求,就是要和“她家的老东西”离婚。
“她家的老东西”名叫娄富贵,蔡慧兰介绍说,娄富贵和她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比她大两岁,今年70岁。
离婚的案子我见过很多,但是68岁还离婚的,我还真没见过。
蔡慧兰看起来思路正常,穿衣打扮也很干净利落,一头白发也很整齐,不是精神出了问题的老人。
我按照流程询问蔡慧兰离婚原因,蔡慧兰满脸的皱纹因为生气都皱在一起:“他打我、骂我!”
接下来我听到了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长达三个小时的控诉,控诉娄富贵对她的折磨。
据蔡慧兰介绍,她18岁嫁给娄富贵,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起初蔡慧兰还是很满意的,娄富贵看起来文文静静,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
谁知道造化弄人,看起来斯文的娄富贵婚后打起人来,凶得像个野兽。
蔡慧兰第一次挨打,是因为她早起烧饭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
听见响动的娄富贵从门外窜进来,一脚踹在正低头烧火的蔡慧兰的腰上。
蔡慧兰被踹得晕头转向,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那个时候,蔡慧兰就知道她在娄富贵的心里还没有一只碗值钱!
那时,他们结婚才刚半年。
蔡慧兰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一住十几天,等着娄富贵来接。
蔡慧兰没等来娄富贵,却等来了自己怀孕的信息。
还能怎么样?50年前,离婚是件天大的事,比这天大更大的事就是:离婚是件丢人的事。
蔡慧兰的父母含蓄地让蔡慧兰回去,谁家的日子不是马勺碰锅沿?哪家的婆娘不挨打?
回去吧!回去好好过日子!
是蔡慧兰的哥哥陪着蔡慧兰回去的,大舅子威胁了娄富贵几句,听起来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挣点面子。
蔡慧兰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是啊!谁家不打架?谁家的婆娘不挨打?
公公婆婆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捉襟见肘的日子更让生活充满了鸡飞狗跳。
蔡慧兰的生活就在挨打反抗、再挨打再反抗中迎来了两个儿子的出生、长大、结婚、生子。
这一过就是50年。
随着儿子的结婚、生子,娄富贵和蔡慧兰做了爷爷奶奶。
重孙子去年出生,娄富贵和蔡慧兰升级做了太爷爷奶奶,四世同堂,也算是人生幸事。
听到这儿,我看着蔡慧兰提到重孙子时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向她道喜:“恭喜您,您都四世同堂了!很难得的!”
说到这儿,我甚至有些怀疑蔡慧兰来这儿的真实目的,真的是为了离婚吗?
蔡慧兰忽然收起笑容:“我要和老东西离婚!”
我苦笑一下:“您老刚才不是说你丈夫现在已经不打你了吗?”
“对,他现在是不打我了,是因为孩子们都大了,他不好意思打了,可是他打了我这么些年,我心里委屈,我要离婚!”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蔡慧兰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现在通过家暴起诉离婚原因就不成立了。
二人结婚长达半个世纪,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法院判离的可能性不大。
我问蔡慧兰:“您丈夫这些年不打你了,你们的感情怎么样?”
蔡慧兰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老东西不打我了,天天骂我。”
她学了娄富贵常骂人的一句脏话,确实是脏话。
因为下午我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办法和蔡慧兰继续谈下去,就留下她的电话,也留下她家人的电话。
作为律师,我必须做好全面调查,才能判断这个案子能不能接。
第二天,我给蔡慧兰的两个儿子打电话,向他们陈明他们的母亲蔡慧兰要离婚的意思。
蔡慧兰两个儿子的说法竟然出奇一致:这么大岁数还去离婚,多丢人!重孙子都有了。
说起蔡慧兰提过的挨打的事,他们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至于现在,老头对老太太挺好的。
“什么你说骂人啊!嗐!那也就是偶尔骂个一句两句的,不作数!”
放下电话,我强烈怀疑他们哥儿俩提前串通好了,不然说法能这么一致?连语气都像商量好的!
我打娄富贵的电话,打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没人接。
我联系蔡慧兰表示她所说的问题只是她的一面之辞,没有证据,在法庭上恐怕法官不采纳。
蔡慧兰只说了一句“我有证人”就挂了电话。
转天蔡慧兰再来律所果然带来一个证人。
来人是一位中年妇女,四五十岁的样子,打扮的也是干净利落,一脸的淳朴。
来人喊蔡慧兰妈,蔡慧兰只有两个儿子,那么来人就是蔡慧兰的儿媳妇了。
儿媳妇给婆婆作证起诉起诉公公,真是有意思。
她自我介绍名叫于芳,果然是蔡慧兰的儿媳,不过是前儿媳。
1995年于芳嫁给蔡慧兰的二儿子娄志武,2015年她的女儿高考结束,她和娄志武迅速离婚。
原来,娄富贵有给人算命卜卦的本事。
他看起来斯斯文文,不了解的人都被他的面相所迷惑。
凭借这一点,他到处招摇撞骗,迅速积累了财富。
在村子里先后盖起三座大院子,后来又在县城买了两套楼房,小的留给大儿子娄志文,大的留给自己和小儿子一起同住。
当娄志文和娄志武到了谈婚论嫁时,虽然娄富贵名声在外,但是提亲的人并不多,一般人家还是挺介意娄富贵这个职业的。
娄志文三十岁才结婚,娄志武结婚倒是比较早。
因为于芳和娄志武是初中同学,于芳自认为对娄志武比较了解,娄志武的外貌继承了娄富贵,也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
于芳结婚后,按照当初的约定和蔡慧兰、娄富贵住在一起。
娄志武和于芳结婚旅行归来,第二天,于芳就听见客厅里吵闹的声音。
出去一看,客厅的地上到处都是米粥,一只瓷碗碎成两片。
而娄富贵正拿着一个半米长的鞋拔子抽打蔡慧兰。
蔡慧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娄富贵打的姿势娴熟,蔡慧兰保护自己的也姿势娴熟,一看就是打惯了的。
于芳吓坏了,冲进卧室去找娄志武,谁知娄志武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一声“别理他们”,就扭头继续睡觉。
于芳愣了愣,又冲进客厅,夺下娄富贵手里的“凶器”,回身抱住了蹲在地上的蔡慧兰。
她想起当初她和娄志武订婚时父亲的犹豫:只怕是“打老婆有家传”。
她父亲的担心果然变成现实。
于芳生下女儿没多久,一天晚上娄志武酒醉回来,于芳怪他总是出去喝酒也不找个正经事做。
娄志武回头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于芳的脸上:“妈的,你给老子生了一个丫头片子,还有脸来管老子。”
于芳抱着孩子连夜回了娘家,随即提出离婚。
娄志武很快答应,于芳抱着孩子在娘家住下来,这一住就是两年。
这两年期间,蔡慧兰常常来探望于芳,不时给孩子买点零食。
虽然这个时候,于芳的母亲总是含沙射影地说些尖刻的话,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刺得人恼火。
有时候连于芳都听不下去了,蔡慧兰还是笑眯眯地逗弄着怀里的孙女,微笑着不语。
蔡慧兰来看于芳母女俩,话不多,也不说家里的事,就说是想孩子了,来看看孩子。
就在这时娄志武提出复婚。
于芳也听人说过,娄志武当初离婚痛快,是想着再婚很容易。
没想到两年来,没有一个给他提亲的,他给于芳的那一巴掌算是为自己打出了名气。
于芳这头,这两年她在村里给人家打工,一天也就个十块八块的,一个月也攒不下多少钱,勉强维持生活。
孩子一天天长大,总哭着喊着找爸爸。
倒是有两个给于芳提亲的,但是人家那头半吞半吐地希望于芳不要带着孩子再嫁,于芳让媒人“滚”,也就死了再嫁的心。
这个时候,于芳的父亲早年的哮喘越来越厉害,母亲也是三灾五难的,也顾不上于芳。
1998年,于芳和娄志武复婚。
复婚后,娄志武几乎没打过于芳,因为他已经不怎么着家。
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本领”,去南方给人卜卦算命。
于芳懒得管他,娄志武偶尔回家一次,于芳发现他添了一个新毛病:骂脏话。
而且这个好像还传染,娄富贵也有了这个毛病。
有时候在饭桌上,爷儿俩对话,于芳在一旁听着都吃不下去饭,看蔡慧兰也是,匆匆扒拉几口,便借口出去遛狗,于芳也跟着出去。
这时候于芳的女儿已经读初中了,于芳让她住校,虽然离家近,于芳也是去看孩子,尽量不让孩子回家。
2015年,于芳的女儿高考结束,于芳再次提出离婚。
这次娄志武答应的也很痛快,于芳知道娄志武在南方早已成家,好像有了一个儿子。
娄志武也在等着女儿高考结束,这算是他心疼女儿的一个表示吧。
两人离婚,于芳没要房子,要了房子折现价值四分之一的钱。
她知道娄志武这些年在南方挣了些钱,她不想要,也懒得争。
用离婚得到的钱,她贷款买了一栋小房子。
她的父母前几年去世了,女儿去了厦门读大学,她自己一个人在超市打工,一个月三千多块钱。
“挺好!”她摸摸头发,“我现在可清净了,感觉特别好!只是苦了妈。”
她回头抓住蔡慧兰的手:“这些年要不是妈陪着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捱过来!”
蔡慧兰眼角湿润:“就是那一年,老东西打我,你护着我抱着我,我就知道我的日子有盼头了!
这些年也是多亏了你和我作伴啊!现在,我一定要和老东西离婚。”
她顿了顿,抓住我的手对我说:“许律师,你不知道,这个老东西都做了什么缺德事!我都没脸说。”
蔡慧兰头低下去,旁边的于芳环抱住她的肩膀:“妈,咱得告诉律师,让律师为咱们争取咱们应得的权益。”
蔡慧兰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从随身包里翻出几张医院治疗单子递给我。
我根据我有限的医学知识判断,这是性病。
看日期,是2014年以后的,算起来是蔡慧兰64岁以后的事。
我给我的医生朋友打电话,咨询这方面问题。
朋友告诉我,这的确是性病,但通常情况下,如果患者日常生活注意卫生,女性50岁以后很少发病。
而这种症状是在性生活后出现的,那就高度怀疑是男方传染的。
我把朋友的话转述给了蔡慧兰,蔡慧兰的脸上既羞又恼:“老东西都那么大岁数了,一点也不消停,不要脸!
我要是不同意,就对我使劲羞辱,我就是让他给传染的,我知道他有这个脏病,我看见他吃的那些药了!”
旁边的于芳插话:“是不是娄志武他爸又跟着娄志武去南方了?”
蔡慧兰点点头,于芳恨恨地咒骂了一句:“许律师,你不知道,过去这个娄志武也这样,也让我染了一身病。
这些年好不容易治好,这也是当初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婚的原因。”
我望着对面的这对前婆媳,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哀。
多么相似的两代人,经历着同样悲惨的命运,只不过其中一个已经在这悲剧中解脱,另一个还需要斗争。
我接下了这个案子。
娄富贵是联系不上的,根绝蔡慧兰的描述,娄富贵已经知道蔡慧兰要和他离婚,他拒接一切电话,也不出去“营业”了。
传票送到娄富贵家里的时候,娄富贵拒绝签收,还把快递员骂跑了。
娄志文、娄志武先后找到我,威胁我不要接他们妈妈的离婚案子。
我冷笑道:“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最讲法律的地方,你来威胁,不怕我报警!”
我对这二人由衷地厌恶,两个壮男人任由着他们的父亲家暴他们的母亲,不施一点援手,现在竟然还腆着脸来说这些。
他们见我这样,口气软下来,开口说:“许律师,你说我家老头老太太都七老八十了,结婚都五十年了,这如果再离婚,传出去多丢人。
你让下面的孙男娣女怎么出去做人、怎么说媳妇啊?”
我知道娄志文还有个小儿子至今没有女朋友。
我冷笑一声,不再搭理他们。
蔡慧兰给我打电话,她的两个儿子轮番给她做思想工作,连老东西都说了软话,蔡慧兰是要咬定了牙关:“这婚一定要离!”
虽然娄富贵拒不接收传票,在公告送达时间结束后,一审依旧按期开庭。
娄富贵缺席审判,而蔡慧兰也没有充足的家暴证据,一审没有判决离婚,这也在我意料之中。
开庭时,是于芳陪着蔡慧兰来的,面对着空空的被告席,我不由感慨,有些人自以为不面对问题,问题就解决了,真是可笑。
一审结束,蔡慧兰拉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丫头,我这一辈子还有救吗?”
她没有叫我许律师,我握着她的手:“阿姨,您放心,咱们还有二审。”
蔡慧兰叹口气:“昨天晚上,老东西把遗嘱都写好了,说是把所有家产都留给两个孩子,一分也不给我。
我不是要离婚嘛,离了,就让我住大街上,离了,就让我饿死。”
我告诉蔡慧兰,娄富贵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他无权对二人财产进行分割,所以他立的遗嘱不作数。
于芳提出让蔡慧兰搬去和她一起住,她说如果蔡慧兰和娄富贵不住在一起,二审对蔡慧兰有利,看来她研究法律了。
于是,蔡慧兰搬去和于芳同住。
在等待二审的期间,娄志文和娄志武先后又来过两次,还是上次那些车轱辘话,我懒得搭理他们。
这期间,因为涉及蔡慧兰和娄富贵的财产分割问题,我对这个没有经验,律所就指派了经验丰富的肖律师和我一同负责这件案子。
肖律师负责调查取证他们家财产问题。
肖律师回来告诉我,娄富贵这些年还真挣了不少钱,光房子就在市里买了两套,这还不算县城里的那两套,存款也是七位数。
我给蔡慧兰打电话核实财产问题,电话那头蔡慧兰沉默半天,她竟然不知道。
她做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为丈夫为儿子忙忙碌碌半个世纪,对方仍然把她当做外人防范。
过了一会儿,蔡慧兰忽然说起她小时候的一个小伙伴春花。
春花和她情况类似,也是早早嫁人。
丈夫对她也是家暴,春花也是以为忍到子女们都长大成人就好了,谁料到等到春花都七十岁了,仍旧遭到身体和精神上的家暴。
就在前天,春花忍无可忍喝农药自杀了。
电话那头蔡慧兰浓重的鼻音:“我怕我有一天也会像春花那样啊!”
2019年7月3日,二审开庭,娄富贵还是没有到庭,被告席上仍旧是空空如也。
但这一次,法院判决:准予娄富贵和蔡慧兰离婚。
听到这个判决,蔡慧兰的眼泪哗哗淌下来,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起身。
至于其中的财产,看来是要强制执行了。
我告诉蔡慧兰,我们律所一定会帮助她争取到她应得的财产。
蔡慧兰握住我的手:“我只要够吃饭的钱就行了,死之前能过几天舒心日子我就知足了。”
望着于芳和蔡慧兰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为蔡慧兰争取到了自由。
难过的是还有多少家暴中的女性仍旧挣扎在生活的旋涡中。
这条路漫长又艰难。
PS:
是啊,这世上不知还有女人依然在家暴中挣扎着生活?
也不知有多少女人的一生都囿于暴力和威胁?
胖胖也写过不少关于家暴的文章,
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会觉得这个选题写烂了,
不知宝宝们是否也看的疲惫了?
但我不想止笔,因为反抗家暴从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我不过是动动手指打打字,
企图用薄弱的力量给还在深渊里徘徊的女人一束光亮。
希望面对家暴,请多爱自己,
无论你在这场无望的婚姻里挣扎了多少年,
都不要被所谓的孩子亲情、和稀泥的亲戚,
以及世俗的目光所逼退,
即便老了,你的人生也有争取自由的权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