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父亲在人间最后一道挡风墙
编者按:
这几天停更,后台收到很多朋友的留言,各种担心牵挂调侃和猜测,看着留言,心生一些暖意和感动。想想自己何德何能,只是写了一些文字,却得到了这么多萍水相逢的朋友们的牵挂,除了用心写作,无以回报。顺便答复一下,我好着呢,停更的原因是陪年迈的父亲做个小手术,在医院陪床。今天三姐和我老婆替换我回家,换洗一下衣服,刮刮胡子,洗一个澡,顺便更一个小文。
我也祝福你们,一切都好,我们下周见。
死对于我父亲来说,已经是个口头语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在外面受了侮辱、和母亲吵架没占到上风,家里发生重大变故,甚至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中挑衅他的权威都有可能触发他说出要死的誓言或者打算。
在这之前,我见证过最亲的人离去,死亡带给我的是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自责,还有漫长的不安和忐忑,所以每次父亲说他要死给我们看的时候,只有我和我三姐会信以为真的配合死亡的阴郁、恐惧、悲哀和怅然从夜半的梦中被叫醒,然后哀哀的乞求着父亲别丢下我们不管。父亲也总是从义无反顾的决绝中软了下来,看在我们没有成年的份上取消了死的打算。
当然,已经成年的二哥二姐(大哥大姐已经成家),一定觉得这是让外人耻笑的家丑,尽管他们小心翼翼的隐藏这些秘密,就像隐藏自己的隐私一样。出去和村里的同龄人极力表现出父母慈善,家里一团和气的样子,但是每次遭逢父亲这种不间断的交排后事的戏码,已经像吃饭喝水那么不以为然,偶尔会流露出些许的厌恶和鄙视。即使这样,也毫不影响父亲在遇到难事的时候,一如既往的宣布以死表达他的坚决和彻底,好像死才是他最后的庇护和底线。
我妈从一开始的纵容、习惯到翻过一页,直到后来的鄙视,像一个成熟的导演现场指导演员彩排似的,似笑非笑的立在那里,到了某一个环节的时候还会助推一把,适时的说一句:绷头绳子放得展展的,往下死!你妈白给你披了一张男人皮,要死,噌噌噌!河没?还是绳没?
显然这话会迅速激怒正在悲伤的父亲,父亲也会说一些狠话:比如,等他死后,会有你们好日子过的,或者干脆把死亡先放在一边,开始和母亲争锋相对,矛盾和把柄恨不得能追溯到一八八五年!
那时候我们家已经像一个四处漏风的破败口袋。我父亲密集型的谋划着死了几年之后的某一天选择不辞而别。那时候我们好像已经无力遮掩各种厄运和不幸的降临,甚至父亲的离家出走或者自寻短见都不那么悲伤了。
模糊的记忆里好像我妈突然从二姐失踪的神志中清醒过来,我们把仅剩得一点面粉也一次性吃完,我记得我妈坐在窗前突然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振臂一挥,告诉我们:割了麦子种菜,球事不误!
父亲是走了半年之后,突然回来的。
回来后的父亲气色很好,像换了一个人,差不多有十多年,很少再提死字。当然这期间,我们家的日子在无声无息中渐渐有了生机和希望,儿女都成家,庆幸都还算过得不错。虽然父亲还会和母亲偶尔吵架,但是很少能占到上风。用我妈的话说:桶粗的根扎下一片,不怕求他!
父亲再次提起死亡是母亲突然去世之后,我们每回去一次,他就会把话题从母亲去世那天,转移到他百年之后的打算。他也会给我们预测他活不过下一个季度,也会讲:要不是舍不得我们,他早跟着我妈走了。每次讲这些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小时候那无数个惊恐而无助的晚上,一开始,我们也会打断他的话,好时大节别说这些丧气的话。已经人到中年的三姐会不客气的顶撞他:你给我们死了一辈子了,老了还用死来吓唬我们,死了谁苦了谁!
父亲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生气,只是讪讪的辩解道:你们看得,我行自己一个出路呀?!
三姐肯定觉得她的话太冲,又会竭尽全力的劝解他活着的意义,以及他对我们子女的重要性!父亲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就会笑逐颜开,接下来少不了给我们追忆他如何含辛茹苦经营这个家的种种艰辛。
我们姊妹几个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会谈起父母来。谈起父爱里的那些细碎而温情的事情,谈起父亲的才情和清高,谈起晚年后补偿式的善待母亲,谈起他与人为善的隐忍,谈起他竭尽全力的努力和辛苦......父亲不是完人,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觉得,死亡是他的一张王牌,躲避是它,态度是它,懦弱是它,无畏也是它......我突然觉得死亡就是他的一堵挡风墙,抵挡着人世间他无法胜任的风雪和阻力.......
我莫名的开始心疼这个把死当作挡风墙的男人!
父亲再次密集性的谈论死亡是最近一年,前列腺折磨的他痛不欲生,每次上厕所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发一番“这活下有甚意思了,快死了哇”的感慨。后来,我带他去医院看病,医生建议给他做一个引流管,那时候正好有个患者刚做了同样的手术从他眼前走过,他看着那人吊着尿袋,佝偻着腰身,痛苦的从他眼前经过,说什么都不做这种手术,他又是发誓:与其这么狼狈,还不如死了!
前一段时间,他的前列腺已经肿大到尿一次非常困难的地步,提出做导流的手术,他痛快的答应了。这几天在给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意想不到他非常配合,一再和我表述能尿出来是他对活着最基本的期待。做手术之前,他的眼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惊恐和无助,他一再求证:应该没有危险吧?我让大夫专门在他跟前说这个手术很简单,没有什么危险的时候,他的眼神才变得不那么无助,即使这样,只有我在他的目光范围之内他才略感放松,那时候,我发现说了一辈子死亡的父亲其实无比恐惧死亡,死亡其实是他在人间最后一堵挡风墙。
我终于明白,父亲这些年不断谈论死亡,只是试图通过不怕死来躲过死亡的注意,也是在死亡的庇护下让亲人们能更在乎他一些,他极力想通过这种方式遮盖他的软弱和无力的缺憾,看上去像一个雄伟的大山一样的父亲。
其实我对父亲从来没有过恨意,也早就谅解了他的那些软弱和无能。每个人生而为人,能力是有大小的,怕黑的人做了父母也会怕黑,力气很小的人做了父母都还是很力气很小,更没有觉得谈论父亲过往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我想这就是命运,做谁的儿女不由我们自己选择,他只是让我更客观和从容的看待人性和生死。当然也不必站在孝道的高度妄加评判,亲情这种东西像流入大海的溪流,哪能分出每一滴水珠的来源和出处,只是在奔流的过程中早就变成了血脉相连盘根错节的连接和牵绊,看着他你会由衷的怜惜和心疼,你会觉得那是你最原始的参照和警示,这就是亲情!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你才发现,无论他们是多么不是的父母,已经被亲情浸润在一片波光粼粼的碧波上,轻舟已过,皓月当空,采菊东篱,冷暖自知。
当然死亡与我而言也不那么恐惧和陌生。死亡像一扇大门,终会在奔赴和挽留中不小心就跌落进门框,任凭你如何嘶吼和挣扎,永不再见。那种空荡和尘埃落定后的巨大宁静才是死亡最无望的惯性,从此我们连争辩和较量的机会都不会再有,甚至连你以为的豁达和谅解的权利一并收走!
生活还会继续,我们终将跌落进那扇大门的背后,永远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连问一句的机会都全部取消。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没有遇见的日子,你们是不是不用那么悲伤,也不用在死亡这堵挡风墙里为了找到片刻的安宁和勇敢,刻意忘记人世间那么潦草和辛苦的活过。
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片森林,可惜我们终生都不曾抵达,甚至连树叶的亮光和草香都不曾看到,只能从那几场森林里刮来的大风,探寻到一点点关于灵魂的讯息,显得我们在从生到死的路上不那么孤单和无助。
连自己的灵魂都不曾遇见,况且父母,还有亲情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