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道德吗。
1，
吴亮和吴莉是堂兄妹，俩人相差三岁，又住得近，从小跟亲兄妹一样。
吴莉爹不成器，吃喝嫖赌不回家，两口子在家里吵不完的架。上初中时吴亮懂了点事，超级心疼这个妹妹，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留着，班里有谁欺负她，他叫一帮小哥们儿就去打。吴莉也依赖哥哥，父母一吵架，她就往哥家跑。俩人到十二三岁才分床睡。
他们的父亲虽然是亲兄弟，吴亮爹却不待见吴莉爹。吴莉爹在家是老幺，从小被宠坏了，长大也三观不正。对于吴亮爹而言，打小就看着他在家当小霸王，长大又见他不务正业不惜婚姻，简直新仇旧恨极其不齿。吴亮妈当然也同情妯娌，可怜的女人摊上这么个男人，哪辈子造的孽哦。
吴亮一家三口都疼吴莉，这才使她没有长歪。当然吴亮是这么认为的。
初中毕业那年吴莉父母终于离婚。说起来也有吴亮爹妈的功劳。全家人都支持她离，“离离离！跟他离！”这些话在吴莉妈家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他自己的亲哥都不帮他说话，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要头。
离婚后吴莉妈虽然得了房子，但还要辛苦挣钱养吴莉。高中和大学的费用对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而言不是小数字。她一边上班一边做直销，恨不得身兼百职。
这期间吴莉爹一分钱抚养费没给过。告他？人都找不到。
等吴莉大学毕业，爹忽然冒出来了。在南方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回来认女儿来了。
2，
当时吴亮在上班，跟妹妹两个城市。他妈打电话来说，哎呀呀你妹真是不懂事，她爸来认，她还真认了。莉莉不是被她妈改成她的姓了吗，现在她为了表示归心她爸，又自己给姓儿改回去了。
“啊？”吴亮想不到妹妹能做出这种事。小婶抚养她有多辛苦，吴亮是看得到的，难道妹妹瞎了？
吴亮也是个直性子，马上打电话找吴莉问罪，没想到倒被吴莉呛了回来：“当初要不是你们一家来搅合，我爸妈也不会离婚！”
吴亮被气得半死。
后来打听到她爸给她买了奥迪，还给她首付了一套小房子的房款。吴莉就这么摇身一变从苦家女成了白富美。
吴亮已经谈女朋友，他咬牙切齿地跟女朋友说：“真没良心！”
他女友也觉得这个妹妹做人不厚道。吴亮说：“我要跟她绝交！”女朋友也没说啥。一是人家的家事她不好掺和，二是这样的女孩她也不喜欢。
吴亮打电话把妹妹骂了一顿，绝交了。
吴亮的性子特别耿，女朋友也耿，俩人还挺对脾气。谈恋爱一年就结婚，贴子都没给吴莉下。
不光吴亮，他全家人都鄙视吴莉。吴莉爹找了个俩小老婆都没领证，分别给他生了俩儿子，听说吴莉还经常去帮带孩子呢。没骨气到这种程度，谁喜欢她。
3，
吴莉妈一瞬间就老了。
吴亮妈同情她。每年腌腊鱼腊肉都把她那份腌了，过年也喊她到家来吃饭，拿她当自己的妹子看。
除了同情有时候也瞧不起她。她一听说闺女要回来，不管在干什么，马上颠颠地回去，好吃好喝恨不得双手供着她。
吴莉妈有次说，亮亮结婚，不应该连妹妹都不请。
吴亮妈马上反驳道：“我亮亮个性硬，容不得这样的白眼狼。”
吴莉妈吃人的嘴软，只得叹气说，好歹是我闺女，我就这一个闺女。
吴亮妈说：“替别人养了。”
4，
吴亮上班没几年，这就要买房买车结婚生子，一下子把家底全部掏空。
孩子才两岁多，吴亮妈来帮带孩子时天天喊腰酸腿痛，去医院一查，竟是血管纤维瘤，遍布全身，除之不尽。医生说是罕见病的一种，叫MEN，基因突变造成的，治不断根，只能保守治疗拖延它往心肺蔓延。
罕见病不在医保之内。
吴亮一下子感到天都塌了。他妈才60岁，这可怎么办才好。
给母亲办了入院手续，她得住一段时间院回家养一段时间，再去住一段时间医院。家里经济很快吃不消。
吴亮跟老婆商量：把车卖了吧？
老婆无奈：车卖了又能撑几天呢。车买的时候十万出头，现在顶天能卖七万块钱。吴亮妈住两次院就能花光。
有天晚上俩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孩子哄睡着，瘫了一样倒在床上愁眉不展。老婆忽然说：“找你妹借钱吧？”
这个问题吴亮不是没想过，但他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安慰自己这件事其实最合适的是他爸打电话跟小叔借钱，但是他爸当初跟小叔吵得那么凶，一点转弯的余地都没有，他爸也在死扛。
现在老婆提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他以更快的速度回答：“不找。”
“放眼看看，咱身边哪个人比她有钱，比你小叔有钱？”
吴亮说：“有钱怎么了。”
老婆叹了口气。都知道有钱怎么了，有钱能救命啊。但是他非要嘴硬，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5，
吴亮妈上不了进口药，病情一天天恶化。吴亮急得要命，他等着妹妹主动来开口，但是两家很久没联系了，吴莉跟完全不知道似的，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
吴亮不相信她一点都不知道。这让他更恼羞成怒。
一边恨自己，一边又无能为力。卖房子吧，在他老婆娘家那边说不过去，再说还有孩子要顾。不卖房子吧，只能看着自己的老母亲活受罪。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老婆又怂恿他：“你就服个软，给你妹打个电话吧。”
“不打。”
“你不打我打。”
吴亮说要去上厕所，走了。
第二天他老婆给吴莉打了个电话，小心翼翼的，先问她过得好不好，再问她爸怎么样，最后说自己嫁给吴亮吃了不少苦，婆婆生病了。
吴莉在外面蹦迪，她吆喝着：“你让我哥给我打电话呀！”
“你哥不是……天天在医院帮忙累得很嘛。”
“他就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初怎么打电话骂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哥就是那脾气，你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你还不了解他吗。小时候有人欺负你，他去帮你打架，不是差点被学校停学了吗，现在他还这样，死性不改的家伙。”
那边没吱声。
吴亮老婆喂喂了两声，吴莉问：“得多少钱啊？”
“没有个三五十万下不来……但是你放心，我们肯定会还给你的。”
吴莉笑了一下说：“你还真是个好老婆。”
6，
吴莉主动给她哥打电话了，吴亮不敢再卖清高。当手机上显示着妹妹的名字时，他才发现自己等这个电话等得太久太久。
他用低沉的口吻描述了一下母亲的病。吴莉说这么多钱我一下子也拿不出来，我得去找我爸。吴亮噎了半天，最后只好说：“那……谢谢你了。”
那边连声再见都没有，叭一下电话骄傲地挂了。
过了两天吴莉又打电话来，说借到了钱，问他银行账号。
吴亮百感交集地去跟他爸妈说，没有一个人责怪他。
吴莉爸打了40万过来，附言是：“不用还。”
他用高高在上的口吻凌辱他们一家。但是眼下他们也只能千恩万谢地接受这凌辱。吴亮爸放下身段专门打电话去道谢，吴莉爸说，嗯，啊，我正在打牌，我回头跟你说。但是“回头”他并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不管怎么说救命的钱到了。进口药上了。
吴亮不知是该爱他们还是该恨他们。他觉得更多的是恨自己。甚至是恨社会。怎么这样的人渣都能发财，他们一家兢兢业业，正直良善，却要遭遇这样的变故。
吴莉妈听说他们找了她前夫，嘴上没说什么，但关系更疏远。
有一次吴亮在医院里照顾他妈，他妈说，其实自从他小婶得知前夫发财之后，关系就有点疙瘩。也说不清疙瘩在哪里，反正就是说话总不对劲儿。也许她也恨他们一家拆散了她的婚姻？她觉得自己心疼女儿不应该被他们一家瞧不起？
吴亮妈感叹：“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不该掺和别人的家事。”
7，
吴亮妈的病情遏制住以后，吴亮在单位也混了个主管。这个家庭最惨的时代终于过去，现在最操心不是吴亮妈的病，而是逢年过节怎么给小叔和妹妹家送礼。人家恩同再造，真金白银地帮过你，你总不能说因为我心里屈辱我就不感谢吧。
所以每次走动都很尬。
妹妹过生日那天，吴亮买了个吊坠过去，到了包场的酒店门口，看到停一溜儿豪车。他站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那豪华的酒店在他眼前有可怕的嚣张，臃肿，浑浊。嗡嗡蝇蝇的人声让他退却，他脸上那不长腿就自己能走出来的笑容，站在他脸上一动不动。他僵直了一会儿，走了。
晚上他把吊坠送给了自己老婆。他没有撒谎，他说是给妹妹买的。
老婆说，莉莉过生日你都不去，到时候又给人留话柄，说身负深恩终成仇。
吴亮说，几百块钱买的，实在拿不出手，我有什么办法呢。
老婆说，心意在就行呀。
吴亮没法形容他站在那巍峨的酒店面前的心情。那种感觉超出了他的语言范畴。他心脏很不舒服，最后说，以后我们会报答他们的。
两个人躺下来，老婆问，你现在是不是理解莉莉了？
吴亮说，她又没病。
你还是不理解她吗？
我不知道。
吴亮反问，你理解？
老婆说，有一点点吧。人都是会变的吧。就像我爸，年轻的时候天天说他活到六十岁就够了，要是有点病他就喝农药死掉，他才不想活那么久。结果现在呢，头疼脑热马上吓得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去，生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有多贪命。
吴亮转过身来搂着老婆。他说现在才明白《悲惨世界》里面沙威为什么要自杀，人总是要做一些违心的事，然后不停地问自己不停地问自己，直到崩溃。还好他们没有崩溃，他们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里需要承担太多，即使世界和自己的价值观相悖也做不到如此绝决。他们自己吞咽下痛苦或者说是幸运，慢慢变成苟且。
说着说着睡着了，吴亮做了个梦，小时候他去楼下接莉莉放学，莉莉手里捂着半拉快融化了的大白兔奶糖说，哥，我同学给的，我咬了一半。糖很甜，小学的旗台上国旗列列作响，他们坐在台阶上，笑得灿烂如昨。
- END -
（注：本号仅探索人物内心世界，不做任何审判，也未做任何宣扬，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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