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的农村孤独老人
2016年我参加北京大学的一项社会调研，名为中国养老慈善调研，实际调查建国以来的民间经济史。
具体的呢？
那两个月，我们只集中问了几个的话题。
三年自然灾害你们村饿死人没有？
那三年真的有灾害吗？
真实的粮食收成怎么样？
调查的录音资料全都入库了，这也是我们为民间口述史的留存做了一次集中的调查。
经历过的当事人，如今都接近90岁了，神志清醒的不多，其中有知名纺织厂的国家工程师，也有普通老百姓。
我作为青年教师，带着两个学生。一个是北京大学读大二的小姑娘，关悦（化名）。一个是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生，丽丽（化名）。
那个夏天虽然短暂，但经历的事情很多，每天在乡村里奔波访谈，汗流浃背。
现在回想起来，却如同经历了一场世界末日的暴风雪。
的确，我的世界雪崩了，高山般的雪花雪块，塌方一样压下来。
直到今天，在心里的某一块地方，依然是寒冷彻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除了看到雪崩之后露出的黝黑山体，最让我忘不了的，是被关悦扔掉的那包饼干。
我成长在北方农村，家乡干旱少雨，风沙，蝗灾，雪灾轮流造访，靠天吃饭的老百姓艰难的生存着。
可是没想到，在东北这样的地方，还有近九十岁的老人独自生活，靠玉米糊糊充饥。
体会过物质贫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辛苦。
在绝望和悲凉中，每天都是把最后一口气放在手心里盯着，随时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那是在辽宁本溪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去访谈一位老奶奶。刚进门看到的，的确是熟悉的农村的样子。
墙壁被烟火和潮气来回熏染浸润，泛着黑青色。土坯老房，很凉快。外屋只有一个水缸和一个简易桌。
桌子上散放着几个变了形的不锈钢盆，里面有啃了一口的玉米馍。
水缸里满缸凉水，水面上，漂着一个不锈钢小盆，盛着小半盆玉米糊糊。
这应该是上一顿喝完剩下的，没舍得倒掉。
家里没有冰箱，就让它漂在水面上凉着，准备下顿喝。
除此之外，我看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连咸菜都没有。
老奶奶扣搂着背，用鸡爪一样的手，把我们带进里屋。她仰着头看着我，脸瘦，全是老年斑，她的头顶只到我的锁骨。
我们问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大多是问卷上提前设计好的。
我们也根据要求，让老奶奶谈谈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经历的事情，还问了她现在的家庭情况和养老福利现状。
谈到后来，老奶奶满眼泪花，紧紧握着我的手，盯着我说：“姑娘，姑娘，很久没人和我说话了。”
她开始满屋找东西。
我的心里好酸，这个屋里的味道，好像我童年的家，也像经常去村里玩的其他大娘家。
满地红砖泛着潮气，靠墙是红色油漆的老式平柜。小时候，我常常爬到姥姥的平柜上去找糖。
看着老奶奶，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还年轻的母亲。
她去地里割一天麦子，回到家，头发出了汗，又沾了黄土，变成一块毡子。
她一天弯腰，直不起来了，她拿镰刀，手上好几个泡，缠着胶布。
她被内蒙高原的日头晒的满脸通红。回家不能歇，又开始给我们做饭，吃的也是土豆糊糊。
好像又看到了二十年后，年老时的母亲。
她没改一辈子的沉默寡言，憨厚老实，她不计较任何事，也从来不去琢磨。
身旁的老伴仍然不能给她一点精神抚慰，还需要她去照顾。
她常常呆在老家的平房里，日日一顿清淡饭食，坐在炕沿看着外面。
看着天亮了，天又黑了。年轻和中年时候的刹那热闹繁华，都像一阵烟，生命里只剩下了孤独和贫穷。
我心理一直有恐惧焦虑。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没过一天好日子。
我给自己的一个使命，就是必须让她过好，但是我的能力实在有限，我害怕自己无法实现这个心愿。
这种恐惧日夜抓挠着我，从三十岁起，就开始让我经常发狂。
老奶奶终于从平柜后面，和墙壁的夹缝的最深处找出一包东西，放在炕上，在我们面前打开。
一个花布包，打了两个活结。打开以后，是一个红色塑料袋。打开红色塑料袋，里面套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打开以后，我们一看，是一包饼干。
看着这包藏在家里最深处，层层包裹的饼干，我觉得一股血从后背的脊柱涌上了头。
这是饼干吗？这是我和我哥上大学那年，母亲一下子把家底掏空给我们交的学费。我记得她当时拿出存折手都在抖。
我问母亲：“这是家里所有的钱吗？”母亲说：“没事，我再挣吧。”
老奶奶的这包饼干有一半已经碎了，她挑了几块好的，分别给我们三人，你们吃，你们吃。
我接过来就吃，饼干已经潮的没有口感了，想想外面水缸里的半盆玉米糊糊，再看这包饼干藏的地方。
我知道，这包饼干，相当于她的金银细软。
两个小姑娘犹犹豫豫。
老奶奶看她们不吃，又找了几个塑料袋，分别装了点，对我们说：“你们拿上当干粮。”
我不想伤她的心，就拿了一小袋。两个小姑娘冷漠的拒绝，我对她们说，拿上吧。
临出门的时候，老奶奶舍不得我走，要求抱抱我。可是这一抱，特别紧，抱了很久。
我觉得我不是抱着一个长辈，我是抱着一个缺少母爱的小孩子。她紧紧的抱着我，在我怀里不停的擦眼泪。
那几秒钟，我的母亲，姥姥，村里的那些女人们，他们的一生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一样的闪过。
刚走出门，北大大二学生关悦，就把她的饼干扔在了家门对面的垃圾堆上。
丽丽赶紧说：“走远点扔啊，别让奶奶看见，多伤人心啊。”
关悦依然目中无人，扬长而去。丽丽问我：“姐，姐，这饼干不能吃啊，这怎么办。”
第二天，我去附近镇上超市买了一些米，面，零食，油给老奶奶送了一趟。
调研结束，第一件事，就是拉黑关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