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书写 | 漫漫
编者按
在一些踟蹰的时刻,是旧章回小说而非写作陪伴我度过沉闷岁月的,因此与“新概念”的相遇,全凭偶然。我也承认,在借“新概念”走上写作之路后,我才意识到一些东西已经太迟了,至于写作这份苦事,无论如何都会坚持下去。
作者 李雪婷
高二那年,我成绩不好,作文写得还可以。恰好当时我们学校一个学姐拿了“新概念”一等奖,她是十三届,是获奖这件事尚能引起学校乃至小城轻微震动的一届,她的照片被刊登在晚报上,作文被年级传阅。传言纷纷,说她已经拿到了清华北大的保送名额,令人艳羡——原来写作文还有这样的好处。我的班主任大概是受她的启发,某一天晚自习,他走到我桌旁时突然停下,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也可以去参赛试试。”那场景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我惶恐地抬头看他,他做了一个浮夸的写字手势,笑容中带着惯常的狡黠和轻蔑。
言下之意是我这样成绩差劲的人,只有通过这种捷径升入大学了。第二年我偷偷寄出初赛稿件,没有让人知道。其实参赛之前,我从未买过《萌芽》,也不看青春文学。我当然知道郭敬明、韩寒、张悦然,但自知我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我喜欢的是旧章回小说,爱看《海上花列传》之类——看里面的人醉生梦死,每天往榻床上一躺,美丽妓女的玉手轻轻装好水烟筒,眼睑低垂,烟雾缭绕,背景应该是温暖绮丽的厚重丝绒幔帐。我醉心于这沉沉“烟气”,假期就在家研读《海上花》,为了看得懂,还特意查阅了许多资料。翻看当时的笔记本,便会发现诸如此类的诡异内容:
“给水烟斗上水,稍多一点儿,吸烟时第一口肯定会喝一口辣汤;若上少了,又发不出舒畅的咕咕声。往水斗里装的水,最好是白糖水、甘草薄荷水。”
“熟鸦片制成条状、片状或块状,表面光滑柔软,有油腻感,呈棕色或金黄色,通常包装在薄布或塑料纸中。吸食时,可发出强烈的香甜气味。”
这导致临近高考,我的每门功课都马马虎虎,关于长三堂子里这些没用的冷知识倒是熟记于心。
《海上花》里的上海,是我在故纸堆中以一种奇妙方式熟悉过的上海。17岁那年冬天因为参赛第一次来到上海,才发现真正的上海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城市大得令人恐惧。我穿着我认为顶俏皮的黑色大衣,把头低低地埋在领子里。我没有入住主办方推荐的酒店,也没有通过比赛认识任何人,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聊天、加联系方式。后来看“新概念”纪行,才知道这场比赛对于许多人来说最重要的意义是结识了一帮好友,才知道对于他们这甚至是一场“盛大的青春聚会”,他们通宵谈论文学、醉酒、流下热泪……而我全程和我父亲待在一起,我们两个裹紧大衣,怯怯地走在隆冬上海的街头。我们来过又走了,除了那本厚厚的十四届文集,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来过。
写完复赛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考场外的几个女孩,浓妆,红唇,面容颓废,蹲在路边抽烟,大声谈笑。我心里有些怅然,这不是我熟悉的世界,一切都太迟了。
太迟了,我写作的题材太迟了。我知道也并不是题材的问题。或许我们对于“新概念”来说也太迟了,今年它已经办到二十届,二十岁,是站在了一个人青春的尾巴上。曾经新鲜的东西,如今还是“新”的吗?“新”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二十岁的它,也许再也无法像刚诞生时那样轰动,韩寒、郭敬明……不会再出现。想依靠这种途径一夜成名的路被封死,而“出名要趁早”依然是一代一代人永恒的欲望。好在现在出名的方式太多了,也已经不再一定是通过文学。
后来我到厦门上学,终于结识了我本该在那场比赛中结识的朋友们,他们很多都已不再写作。随后,公众号在短短一年内崛起。我身边有太多“新概念”的朋友扑入新媒体大军,二者似乎确有共通之处,都是或曾是“新”的。当年嗅到“新概念”之“新”的人,如今自然也嗅到新媒体之“新”。舞弄得起时代浪潮的,永远是同一拨人。有的人已经成功了,有些还在缓慢攀爬的路上。有的人一边焦头烂额运营着鸡汤公号,一边跟我说:“其实我最大的理想还是好好写一本小说。”朴素的文学理想!像薛之谦的音乐梦想一样。
有时我甚至想,我们这些或多或少写着点东西的人,对于文学来说是否也生得太迟了?我在备忘录上自怜自艾地写:“这世上最可哀的不是千帆过尽后的寂寞回忆,而是还没来得及赶上繁华,一切便已经要结束了。”
也许繁华从未真正存在过。数年前我结束比赛,从上海回到家,迎接荣誉,站在级部主任办公室门口接受了我市晚报的短暂采访,他们帮我拍下了平生最丑的一张照片,刊登在报纸上。那张照片里,我眼神涣散,神情漠然,抱着并不沉重的奖状、奖杯,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背景。
这奖状奖杯,成为我日后升学、找实习好用的工具。他们会说:“呀,你是‘新概念’一等奖呀,郭敬明、韩寒那个!我小时候也爱看《梦里花落知多少》的……”然后理所当然把最重的文案工作交给我,“你可是‘新概念’一等奖,你要给我们写出一篇10万+的爆文。”连我自己都觉得义不容辞,很努力地去写每一篇新闻稿、广告软文、心灵鸡汤。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写这些东西,没有写作。或者说是不能,或者说是不想,或者说是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一遍一遍地读那些旧章回小说,日复一日,看着时光从手中一点一点流逝,浪费掉,浪费掉。时间是不稀罕的。而这段时间又委实发生了许多事,无法绕过的经验,无法忘掉的场景,我却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今年,我竟考入复旦的创意写作班继续读书了。像一个旅人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回来,又一次站在写作的门口,我依旧是一个初学者。读研的原因是为了逃避现实的压力。而现实是无从逃避的,只有拖延一阵罢了;写作的问题,同样也避无可避。障碍清楚地摆在那里,越往前走,越觉得是重重的密林。我拾起那些曾经熟悉的表达方式,才发现“新概念”仅仅是一个开始。少年惊艳的才华,总像烟花一瞬,使人仰头看了,不禁发出轻轻的赞叹,继而是叹息。写作却果真是一件苦事。
那天从微博上看到一段话,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究竟是谁说的,既如此,我就拿过来用在这里好了:
“就像童话中两个贪心人挖地下的财宝,结果挖出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骸骨横陈的漫漫前路,只能继续走下去。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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