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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壮:从西郊的屋顶上能望到什么?| 新批评

2020-07-30 18:16:56 作者:李壮 来源:文学报 阅读:载入中…

李壮:从西郊的屋顶上能望到什么?|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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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西郊故事集》收录的作品,有许多写于2010年前后,而小说里的故事看上去也与这个年份相距不远。我回忆了一下那段时期。那正是北京奥运会刚刚结束后的几年,全球化繁荣浪潮大国崛起的热切想象共同鼓动着几乎所有人神经,北京,似乎成为了一种象征、一处符号般的存在意味着现代世界舞台前沿,意味着人生在世的另一种逻辑,意味着理想乃至幻梦实现可能。如同一枚巨大的磁极,北京把来自四面八方的“铁屑”——那些千姿百态甚至奇形怪状人物、故事、话语想——吸附到自己的身边,让它们如此近距离地挤靠、碰撞,摩擦生热或者相互消磁。

  《北京西郊故事集》里的故事,多是关于那些最外围、最边缘的“铁屑”。所谓外围与边缘,在徐则臣笔下,首先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具体直观空间位置问题——“西郊”这两个字本身便说明了一切。“我”、行健、米箩,这组基本贯穿每篇小说的“铁三角组合”,租住在北京西郊的一座平房里面。间或有其他人物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担当起书中某几个故事的主角,他们大多与三人共享相似的空间定位工作或日常居所与三人临近,或者干脆曾搬进这“三缺一”的简陋小窝里做过室友。在小说的语境中,西郊这片平房区,相于北京的“城乡结合部”,属于“京内”“京外”的过渡地段。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平房院落苍蝇小馆以及错综凌乱的无名巷落;而这些匍匐在地的小院小馆小巷,本身也长期处在不稳定状态中:这片空间的身份暧昧甚至不太合法的,遍地的旧房危房和违章建筑随时都可能被清查和拆除(类似情况在《兄弟》一篇里写到过),到那样的时候,这些悬挂在都市空间外围的赘生物就会像息肉一样精准剔除。在这样的时候,空间层面的“外围”“边缘”状态洇入了时间层面:失去空间同时意味着失去时间,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暂时性的,它看起来并没有真正进入这座城市历史话语谱系。由于空间身份存疑,时间在这里也是悬浮、透明可以被暂停或剪辑掉的。

  因此,对于生活于斯的小说人物来说,“外围”与“边缘”,无疑又是一种抽象处境象征。从题材类型上讲,《北京西郊故事集》里的大部分小说,属于较为典型的“北漂青年”故事。租住在西郊小平房里的这些年轻人,大都共享着相同的身份背景:来自外地(乡镇之类的小地方),缺少学历必要的求职砝码,怀揣着或大或小的梦想心事重重(又或愣头愣脑)地就开始闯荡北京。他们满怀渴望,同时又缺少立足北京的必要资本(货币意义上的以及身份意义上的),因此只能游弋在现代都市运行体系的边缘地带。有一处细节是很有意味的:“我”和同样以张贴小广告为生的小伙伴们,为了避开城管与环卫工人,只能昼伏夜出展开“工作”。深夜无人的街道,才是他们的现世人间,至于那个忙碌、有序、依托于时代想象并不断对这想象展开再生产的白昼北京,是他们没有能力、也不被允许触碰的。

  卡夫卡与他的《城堡》

  在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奇妙的临界状态:他们来到了北京却似乎又进不来北京,身在北京的同时又不在北京,就像舞台上明明正上演着火热沸腾的时代大戏,一个人却忽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演员还是观众、只好卡在台口的台阶处进退踌躇——这有些像卡夫卡的《城堡》,只不过徐则臣的小说少了些抽象的荒诞感,而多了些人间烟火气、多了些闹闹腾腾的俗世乐趣与底层温情。老实说,我们很难想象行健、米箩们的小脑袋中能张罗起如此哲学化的内戏,但可以想象的是,在某些莫名的、不可期的时刻,他们也会面对着类似的踌躇、陷入到类似的“恍然一愣”当中。于是,出现了《北京西郊故事集》里一种“招牌性”的、同时也极富象征意味的姿态:登上屋顶,遥望北京。在这组充满烟火气和喧闹声的小说里,这是沉思乃至沉默的重大时刻。当然,对行健、米箩和“我”来说,这样的时刻并不见得有多重大,它往往在不自知、不经意的语境中降临,有时还会以貌似雄心壮志的喜剧化方式呈现出来:

  《兄弟》

  “‘看,这就是北京。’行健在屋顶上对着浩瀚的城市宏伟地一挥手,‘在这一带,你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房子了。爬上屋顶,你可以看见整个首都。’”(《兄弟》)

  《如果大雪封门》

  “‘我一直想到你们的屋顶上,’慧聪踩着宝来的凳子让自己站得更高,悠远地四处张望,‘你们扔掉一张牌,抬个头就能看见北京。’”(《如果大雪封门》)

  《轮子是圆的》

  “‘同志们,放眼看,我们伟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箩总要伟人一样挥手向东南,你会感觉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过北京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鸟飞过天空,就是米箩那只抒情的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屎。但这不妨碍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轮子是圆的》)

  “‘同志们,放眼看,我们伟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箩总要伟人一样挥手向东南,你会感觉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过北京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鸟飞过天空,就是米箩那只抒情的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屎。但这不妨碍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轮子是圆的》)

  这是一种朴素的乐观,掺杂着几分近乎混不吝的对未来的期待。这样的乐观与期待飞翔在书里每一个故事之中(尽管常常跌落在地),它照耀着城市边缘小人物们的柴米油盐、爱恨喜悲、奇遇相逢,把他们的生活烘晒得晕头转向而又热气腾腾。其实,他们站上屋顶的时刻并不多,多数时候他们是在奔走、穿梭、挣生活、找女人;即便来到屋顶,他们做得更多的事情也是低头打牌。然而,只要他们抬起头来遥望和打量,便注定会迎面撞上一连串巨大的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来北京找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别看故事里的人依旧撑着一副嘻嘻哈哈不以为意的架势,个体自我与这座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关系,实际都会在情节的表皮之下受到重新的审视。

  遥望的姿态呼应着我前文提到的临界状态。遥望的潜台词是隔绝,进不去的人才会在远处遥望。但是遥望的另一个潜台词又是看清,相比于浸没(也许更准确的词是“吞没”)其中的人,遥望者看到的才是结构、是全景、是凝结沉淀之上的升腾,甚至是生存那宏阔而虚空的本身。正像阿甘本所说的那样,“同时代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附着于时代的那种联系。与时代过分契合的人,在各方面都紧系于时代的人,并非同时代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由于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而)无法看见时代;他们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无意之中,这些游荡在时代外围、无知而躁动的年轻人,在北京西郊的屋顶上完成了一次凝视。这是身心临界状态下微妙受力的产物:它与“我”神经衰弱时的“奔跑”,拥有着相同的精神结构。

  进而,从遥望的象征姿态中,派生出诸多具体的动作,就如同微妙的受力状态最终往往会导向强烈的应激效果。就像一座高高矗立的水塔,那些屋顶遥望的身影,向小说中一系列具体的现实动作灌入了无形而持久的动力,让情感的势能从天空下沉至地面、从头顶传递到脚底、从相遇涌流向分离:奔逐(《轮子是圆的》)、追踪(《如果大雪封门》)、抚爱(《成人礼》)、殴斗(《看不见的城市》)、流浪和歌唱(《摩洛哥王子》)……在这些眼花缭应接不暇的动作背后,挥之不去的是那几抹静立屋顶的身影,以及那些在每次的遥望中被悄然唤起的纠结与执念——关于爱,关于梦想,关于孤独,关于走与留、聚与散、溃败与坚持,关于同样虚妄的绝望与希望。

  说到“执念”,我想起同样是2010年代初,我坐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小花园里,读完了《跑步穿过中关村》。那是徐则臣更早期的代表作。我记得自己是那样深地陷入了徐则臣的语境,毕竟于我看来,在铁狮子坟的校园里读研究生跟在中关村大街上卖盗版光碟之间,未必有多么本质的区别——作为外省来的年轻人,我们同样不确定未来将会如何,为了留在北京、为了能用更长久的岁月去接近心中始终执着的渴望,我们都不惜吞下更多的辛酸和苦楚。那一个傍晚,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在书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小说的悲剧性力量来自如下事实:他们,这些奔跑在现代都市边缘的‘局外人’,每日谙熟着文明世界里的丛林法则,却始终对人与人之间那点体温的呼应、以及人之为人那卑微却明亮的尊严,抱有致命的执念。”其实,当我在说“他们”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们”。今天,在许多年之后,我又找出了当年那本书和书上我写下的话。我意识到,即便此刻的我已经实现了当初日思夜想的目标(体面地留在北京,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我依然不敢说自己不再游荡于某种边缘。或者说,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在各自的维度上,孤独游荡于生命和世界的边缘,这是一个本质化的判断,它由人类自身天然的有限性所决定。进而我发现,当年的那段话对于《北京西郊故事集》似乎同样有效——当我又一次读到《如果大雪封门》里徐则臣对雪落帝都的想象,那场面里不仅仅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不仅仅有“银装素裹无始无终”,还有“每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

  “下了大雪你想干什么?”他问。

  ……

  “我要踩着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

  ——《如果大雪封门》

  《如果大雪封门》的鲁迅文学奖授奖词里写道,这是一个梦想与现实、温情与伤害、自由与限度相纠结的故事,它“在呈现事实的基础上,有着强烈的升华冲动,就像杂乱参差的街景期待白雪的覆盖,就像匍匐在地的身躯期待鸽子的翅膀”。在此意义上,《北京西郊故事集》里的小说,很多都可以看作是这一徐氏“名作”的“姊妹篇”(当然,《如果大雪封门》本身也收录在书中)。同样是关于雪,我想起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开篇写到过的那只豹子:“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那么,当小说里的“我”走上屋顶遥望北京,他又是到这样边远的高处来寻找什么呢?

  他想要望到的是什么?他望到了吗?

  我们呢?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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