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心魔
1
幽林山洞内，穷崖屏气凝神，想为自己运功疗伤，无奈伤势过重，一口血被喷出老远。
她瘫倒在地，身形憔悴。为了今日一战，她准备多年，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师妹的功夫已精进到如此地步——到底是师傅的亲生女儿啊！就连传授的心法与招式，都要高于旁人一筹。
穷崖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要寻仇，等到几时？
她原是月影门的当家大师姐，被太师傅钦定为下一任门主。武林名门中，人人皆知穷崖端庄娴雅，与青山派大弟子有婚约，只待两大门派联姻，穷崖便理所当然成为掌门。
谁能想到，世事多变，人心难测。
四年前，太师傅去世，穷崖巡夜时赫然撞见师傅的亲生女儿——穷苗与自己的未婚夫苟且。她一时激愤，向师傅申诉，然而师傅只劝她以两大门派利益为重，不要声张，说她自会处罚穷苗，绝不袒护。
穷崖苦等七日，没等到师傅的判决，却等来同门的构陷。月影门上上下下，异口同声，力证“小师妹身中剧毒，皆因穷崖嫉妒小师妹武功造诣高于自己，恐门主之位不保”。
穷崖因而被剥夺门主继承人之位。更没想到的是，大堂对质时她拔剑自保，师傅本可以躲闪，却没有躲闪，反而迎上这一剑，受了重伤。此后，穷崖弑师之名传遍江湖，成为人人喊打的江湖败类，偌大天地，竟无容身之地。
走投无路的穷崖心魔深种，最终与邪教中人为伍，修炼了许多不入流的奇功异法。不想这次围剿，走漏风声，被月影门和青山派反击，最终又被穷苗重创。
2
穷崖躺在山洞里，心灰意冷。
外面正在搜捕，她极力想离开此地，可不管如何努力，也不能移动一步。
忽而一阵窸窸窣窣声渐渐逼近，像是树叶与衣料摩擦而出的声音。
穷崖心下一惊，艰难爬起躲到山洞内一处凸起的石块后，刚刚稳定心神，就看见一名白衣女子，手持长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穷崖认得那身白纱罩衫，那是月影门的弟子装。
她屏住呼吸，但掩不住身上的血腥气。
果然，那女子吸了吸鼻子，循着气味，渐渐靠近，最终发现了倒在石块后的穷崖。
那女子起初甚惊惧，待看清地上一摊血后，翻腕挽了个剑花，厉声喝道：“搜山多日，总算让我找到你了！我警告你，附近遍布我门弟子，你休要耍花招！”
穷崖见她目光游移，气息不稳，料定这是个没什么修为的无名后辈，遂笑问：“若附近遍布你门弟子，你大可以把她们喊进来，齐心协力捉我回去，岂不利索？”
那女子上下打量穷崖一番，见她气势不弱却坐在原处动也不动，遂挥挥手中的剑，喝道：“今日你已落入我手里，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我杀了你，为江湖除害！”
穷崖放松身心，靠在石块上，问道：“看你这年岁和装扮，是新入门的弟子？我原是可以做你师叔的。你叫什么呀？”
那女子顿了顿，声音顿时弱了几分：“我叫……叫小十九！”
“小十九？”穷崖重复一遍，而后哈哈大笑，“穷苗到底是有多不待见你，竟连个名号也不肯给你？”
小十九被戳中软肋，面色涨红，大声辩驳：“我月影门内务，岂容你这个魔女非议？师傅不肯赐我名号，那是……那是因为我修为尚浅，只要假以时日，我有所成就，必能……”
穷崖上下打量小十九，小十九被看得浑身炸毛：“你看什么？”
穷崖笑笑：“你当我不知月影门上上下下是什么德行吗？我看啊，你不是修为不够，你是出身不行吧？”
小十九闻言大怒，猛然出招，刺了穷崖一剑，喝道：“我今日若手刃江湖魔女，必能助我扬名，到时何愁一个名号？”
穷崖伤上加伤，无力地靠在石块上，说道：“你今日手刃我并非难事，可那是因为我受了重伤，用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的话来说，这叫胜之不武、趁人之危。话说回来，你取了我性命又如何？声名鹊起一时罢了，必定会有人不服，来找你挑战，你不接招便是缩头乌龟，接了招必会暴露三脚猫的功夫，早晚沦为众人笑柄，只会让你的师傅更加厌弃你。”
小十九的心事被穷崖说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穷崖猜得没错，山洞外头根本没什么同门中人，她也确实不招穷苗待见，连带着众师姐妹都欺负她。
那日穷崖负伤而逃，师傅想要赶尽杀绝，命人搜山，她便被指派到这处又偏僻又难走又有猛兽出没的地带，根本无人关心本就功夫不济的她，能否安然回去。
她生在妓馆，娘亲是最下流的娼，她的亲生爹爹不知是谁。原本她应该被一碗红花打掉，但娘亲思虑日后容颜不再，恐生活惨淡，便留下她傍身养老。她十岁那年，外出玩耍，妓馆不慎走水，竟成了唯一幸存者。她在废墟上哭嚎许久，后被一人抱入怀中。旁人告诉她，那是月影门门主穷苗，被月影门看中，乃是天大的荣幸。
那被叫做穷苗的，笑吟吟地问，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儿吗？
然而上了山，又是另一番景象。穷苗再无好脸色给她，既不赐名号，也不怎么教习功夫，当时那一届有一十八名弟子，大家便唤她小十九。
如今连下一辈徒弟都能出山办差了，她依然还是小十九。
穷崖见她面色松动，徐徐诱之：“在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下讨生活，有何意趣？人家若是瞧不上你，你再用心也是白搭。小十九，你不妨做我的徒弟，我把一身功夫都教给你，助你自立山头，如何？”
小十九持剑横在自己面前，冷笑道：“你这样说，就是怕我杀了你。”
穷崖咳了两口血出来：“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今日杀了我，对你有何实质好处？而你若不杀我，依我刚才的说法，你倒是不亏。哪个赚哪个亏，你自己不会算？”
小十九想了想，退后半步：“若我今日不杀你，你以后杀我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你！”
穷崖听出话里的意味，往前凑了凑：“要不，你挑断我的手筋脚筋？可那样我就没有办法教你功夫了呀。”
小十九顺着穷崖的思路，从腰带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是我娘亲当年自制的毒药，我喂你吃下，再一点一点给你解药，你若不听我的，我就不给你解药了。”
说罢，她倒出两粒药丸，扳住穷崖的下颌，将毒药塞了进去。
穷崖苦笑：“好吧，现在我受制于你，你大可放心了吧？快快帮我疗伤。”
3
穷崖在山洞里休养了半月，身子大好，竟然没有食言， 开始教小十九练功。有心法，也有招式。穷崖思量此人将来必有大用，又将大半内力传授于她。没多久，小十九的功力便突飞猛进。
那天，又到了月影门的洒扫日，本月轮到其中一个师姐扫茅厕，但那个师姐和从前一样，把小十九从人堆儿里提溜出来，命她打扫。小十九忍气吞声，没想到那个师姐得寸进尺，又命小十九清洗她被月事弄脏的衣裤。
小十九顺从地端着木盆，前往山脚的溪河旁。那师姐不放心，也跟着一起下来。
到了溪河旁，小十九瞧着四下无人，放下木盆，猛然向师姐出招。
自从穷崖教习她功夫，每每受人欺负，她便总觉得体内有一股邪气横冲直撞。今日，她不想再压制，更重要的是，她想试试穷崖教她的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大威力。
小十九与师姐仅过了十招，师姐便被一掌震得筋脉尽断。看着一直欺负她的师姐惨死的形容，小十九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有震惊、有害怕、有担忧，更多的是惊喜和兴奋。
难怪人人都想变强，掌控他人命运的滋味，竟如此痛快！
此后，她便视穷崖如同仙人，凡她所说，不有不听，凡她所命，无所不从。
4
这一切变化，穷崖悉数看在眼里。
其实，她身上的毒早就解了。
一个下流娼妓懂什么制毒之术？不过是些唬人的小把戏罢了。她原想杀了小十九的。但后来，她目睹小十九脱胎换骨，遂改了主意。
这些年，她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身负骂名，原本属于她的荣耀，也被旁人抢走，每每想起这些，她的内心始终难以平静，做梦都想复仇。
可她失败了。她不知自己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等待，也不知还能去哪里寻找更厉害的诡异功夫，复仇遥遥无期，她觉得余生毫无意义。
是小十九，让她想到另一个可能。
像小十九这种隐忍多年又性情懦弱的人，极易熏染，善恶不过一念之间。一旦释放了恶，便是大恶。
那天夜里，穷崖将自己所学的最下作的功夫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小十九。
而后，她问小十九：“杀了那个一直待你不好的师姐，感觉如何？”
小十九回：“从未如此痛快！”
穷崖道：“我听说，欺负你的人可不止她一个哦。”
小十九：“若是都杀死，那月影门怕是无人了。当年穷苗之所以去妓馆，不过是寻找她那拈花惹草的男人。寻夫未果，她才一气之下放了把火想要逼人现身，无奈火势失控，才酿成恶果，她男人当时正熟睡，竟葬身火海。此后青山派一直与月影门交恶。我娘之所以丧生，也是因为这场大火，说白了，穷苗，就是我的杀母仇人！最可恶她做下如此下作之事，对我竟毫无愧疚，平日若无她的纵容，旁人怎会一直欺负我？”
穷崖笑道：“你可知，当年与青山派联姻之人本该是我？月影门门主也原本是我？你现在的师傅，是我当年的小师妹，她的品性本就卑劣。堂堂门主沦落到要去妓馆寻夫，你偏偏是妓馆出身，只能恨你了。”
小十九哈哈大笑：“这种心性，也配做门主？”
穷崖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可取而代之。到时，既不用杀光满门，又能见那些欺负你的人日日提心吊胆，岂不快哉？”
5
两月后，月影门内乱，血流成河。
现任门主熟睡中遭偷袭，死相极惨。
其他门派得知消息，纷纷派人想要帮忙平乱，等到了地方，却发现新门主已上任。而门内弟子各个噤若寒蝉，外人询问，一概回复前门主因急症离世，新门主临危受命，得上下支持。
谁敢不支持呢？
那人提溜着门主的头在大殿内狞笑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是她们熟悉的小十九吗？可为什么那么不像？她从哪里学了那些下三滥的狠戾功夫？她的样子为何如此可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待有人出头再抱团诛之，却始终不见谁肯站出来，只听到小十九淡淡道：“各位师姐都是忠义孝悌之人，有人愿意下去陪师傅吗？”
自然无人愿意了。
小十九笑道：“尔等只有两条路，不是那一条，便是这一条。”
片刻后，不知何人带头，一群人相继行了门主礼。
小十九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带人杀入山洞。
然而山洞内空空如也，穷崖早已不知所踪。
此后，月影门改头换面，门徒行事风格越发狠戾，江湖中人多有不满，但无人敢多言。
又过了几年，月影门门主不知收敛，修炼邪功，不慎走火入魔，暴毙。其他门派抓住时机，联合围剿，斩草除根，月影门从此销声匿迹。
6
一个春日下午，城郊某茶馆里，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解江湖传闻。提到月影门，只唏嘘道：“想当年呀，那发了疯的穷崖没能灭了月影门，可这月影门倒是变成了穷崖的疯样子。”
底下听众里，有一戴着帷帽的女子，闻言放下茶杯，微微一笑。
江湖风起云涌，穷崖早成过往，如今不过是个四海飘零的女子罢了。
当年，她险棋一招，将一身怨气的小十九拉入棋局，不过是恨意无从排解，想换个复仇方式罢了。把月影门变成月影门门规不容的样子，多妙啊。她有心魔，穷苗有心魔，小十九有心魔，月影门上上下下有心魔，心魔不止，杀戮不停。只有心魔止，方得安宁。
是非恩怨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穷崖瞧着那鸭蛋黄一样的日头，心里无比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