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窥破几重天

　　我认为年轻是被赐福的，运气、灵感、直觉在这个阶段都很好，生命历程接近于奇迹。尤其是直觉的存在，会在冥冥中指导人径直走上前去得到答案，从傍观者的角度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但是又那么不可思议。觉得世界的表象下存在着另外一套东西在暗中运转，无知无觉者可以进入其中，得到它的指引和力量。

　　年龄增长一些，获得了经验、审美、理性、阅历，看起来人更加成熟了，对世界也更熟悉了。但我却忍不住怀疑，这些后天慢慢建构出来的东西是否和它们看上去的样子同样牢靠。因为有了经验，有了熟悉，我觉得人反而要变得更加任性。那种把生活当做奇迹一般凭借直觉指引去探索的时候少了，凭着经验，靠着记忆，在生活中为所欲为，予取予求的时候反而多了。

　　作为创作者，我认为这种随着年龄而来的变化很可怕。因为趣味、审美、思维方式这些东西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也会随着时日流动逐渐变化。所谓的个人经验都停留在昨天，而且经验这种东西你一旦获得，你就不会意识到时光流逝，不会时时去检查这个经验是10年前的，还是20年前的，对于你来说，都是不久前。

　　人们的趣味和审美也许早就已经变了，你依靠过去经验的创作就可能落空。那一群人已经走远了，不见了，新来的人对你的趣味、审美、风格完全不感兴趣，因为大家彼此之间存在错位，你打动不了他们。就是那句话：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只不过是因为你老了。年轻时凭借血气和直觉，走入生活深处，目睹了那里的脉动，所以回来可以创造出打动人心的作品。等到年纪大一些的时候，就变成在生活的表面任性玩闹，利用经验重复建设，自己和当下生活的真实中间始终都隔了厚厚的一层。

　　这种感觉就像是海滨浴场。顺着曲折的台阶沿着礁石走下海边，阳光在海面上洒满碎金。有些人在海里游泳，有些人坐在岸边晒太阳，有些人正在离开，周围都是欢笑打闹。在不知不觉中，太阳落山，人群散尽，你发现自己一个人漂浮在海里，回头望去，只有空荡荡的台阶和空荡荡的躺椅。然后你在那水里，就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身在何处，仰头看着星空也觉得它在随着波浪摇晃，四周围只有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夜色。整个世界如同水一般冰凉，只有眼泪是热的。

　　我就猜想，可能的确是存在着人生境界这种东西。人总是会进入到大大小小的壳子里去，在里面有自己需要的安全与熟悉，以及对生活必要的控制感。但又必须打破这个壳子爬出来，重新进入不熟悉和不可知的世界。离开家上小学得打破一次，在外求学又得打破一次，进入社会还得打破一次。在这之后，有些人也许还要打破很多次，有些人也许就可以那么一直下去。只是每一次之间都变得越发艰难，风险也变得更高。从感性的角度分析，人人都乐意待在目前的这个壳子里。而理性在一边提醒说：但时间还在流逝，你的经验正在报废。

　　养了猫，很好；上了网，很好；卖农产品，很好；看过一些书，也很好；努力学习艺术，还算好。但依然远远不够，它们所带来的生活理解和感受依然有限，由此窥见的世界也同样有限。我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答案。或者可以这么说，是否存在着更好的写作方法？可以表达之前我从未表达过的东西？我先前知道许多正确答案，但我此刻又认为，可能忘掉这些答案才是对的。当我在小学第一天翻开课本的时候，有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出现。那种陌生感让人战栗，因为后面有一个了不起的世界正要向我徐徐展开。

　　我认为时至今日，陌生感就是一种幸福，起码它告诉你有地方可以前去。如果真有所谓人生境界的存在，我希望它有很多重，要么在每一重里都有新天地；要么在穿过很多重之后让人思考，这是不是个无限的游戏，也许存在另外的玩法。此刻我没有答案，只是怀疑周围的确有人去了更深远的世界，但是他们都选择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