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大姑
1
荣大姑死了。就在前天夜里，差几个时辰，没有吃上大年初一早晨的那顿饺子。
所以，荣大姑卒于壬辰年，47岁。
报丧的人的出现在这个节点有点不合时宜，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生死谁能做主？但总归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凤嫂正下楼，碰到这几个人。
谁家和荣大姑最近？
她也被问地呆怔那好半晌，竞一时想不起是哪一家。安老太在屋里听到后，拄着拐杖走出来，对着凤嫂：
后楼上不是她亲叔家？虽说是亲叔死了，不是有婶子及堂弟姐妹们？
可不是！
凤嫂一时悟过来，拍一下大腿。赶忙指给那几个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几个人被送出来。荣大姑的婶子，那个干瘦精明的老太太在后面说：现在找着她亲叔了？早不见几时瞅一眼俺们？
安老太正颤着身子拐过来道：这事不找娘家人倒让她找谁去？荣儿这孩子那几年给谁家死卖力气来？这死了就闹到这个样儿？老天爷现如今也岁数恁大，糊添了！没个灵验了，让那坏了心肝的说嘴！
安老太自说自话，荣大姑的婶子只有干生气的份儿！只在心下想，这乡村修的楼就是比不上大姑娘住的大城市的楼房，开门关门，谁都不认识谁！那象这，虽说是住上了楼，可都是本村本乡，都相熟，都是些咬屍棍子的主儿……
2
那时，村里还没有吵吵着要修楼。
那时，村，还特象是村。
荣大姑的家在村子的最东边，没有院墙的那一家。但倘若走近时，就会知道，以前是有的，四周还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当年的痕迹。前前后后的各种枣树，充当了墙的作用。
她家里没有男劳力。
就荣大姑的娘领着荣大姑姐弟过活，日子不用想，就是难。好在队上照顾她们，枣树园子还归她家，也能在大院子里种上点棒子啥的。别人家可不行，要割尾巴的。
所以，在棒子还没有收时，她们家反能吃煮嫩棒子。我就拿白棒子面的饼子和她们家长安换过煮棒子吃。
那些妇女们聚到一堆时，少不了东家长西家短，说到荣大姑家时，我倒是听过几耳朵：荣大姑的娘是要饭要到我们村上的，大概是实在饿怕了，荣大姑的爹，那个在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名字的男人收留了她。
但也好象是她说什么也不走了。
后来，就成了一家人。
本来那时就吃饭难，又有了荣大姑和她兄弟，但有人了进来，心里还是喜欢的。于是就拼命挣工分。
就不几年死了，累死的。
这结论应该是真的，因为村上的人，说起荣大姑家，说到荣大姑的爹，结论一致，就连最喜欢说阴话的方成，也这么说。
荣大姑的娘，也老得不成样子。正当壮年的岁数，一口牙掉得只剩下了几颗。背地里，妇女的叫她：上牙打下牙的。
3
农闲时乡上会组织农民们挑河。
所有村上的壮男丁都要上河。
我娘就和队长说，让他爸上河行，但要队上找一个晚上做伴儿的，队上德给工分。队长说行，问叫谁去。
荣儿吧！荣儿就行。
于是，晚上吃过饭，我和俩个妹妹就会时不时地跑到门外观望，看荣大姑来了没有。
那个上牙和下牙打架的女人当然愿意，抓住我娘的手，一个劲儿的说些好听话，我不关心她说什么，我就不眨眼地看她的牙。
荣大姑的娘刚走，娘就用手拧了我的屁股。
每天晚上，荣大姑来时，都带着活。鞋底，棉花条，或是改衣裳给她兄弟穿。有时衣服烂地不能再改，娘就会翻出我爸的旧衣服，两个人看着改一下，早晨荣大姑就会带过去，她有时自己不好意思，娘就什么都不说，打个小布包让她拿上。
我们可是吃了荣大姑带过来的枣。有大得让人吃惊的婆枣、造型憨实的躺枣、小巧的小枣、很管饿的川甘。
有一次安老大提醒我娘：人家她婶子不高兴哩！
我娘问不高兴啥？
安老太说：那谁，上牙打下牙的一说你的好话，传到她婶子耳朵里，当然不愿听！
我娘说：看着人家一个女人拉扯两孩子这么难，亲叔婶不管，别人管管还范着她了？
4
有一天睡下时，我娘和荣大姑两个头对着头说话。
娘问荣大姑说：荣儿，有可心儿的人没，要是看上了谁，说给少奶奶，少奶奶给你说合去。
荣大姑把头整个缩进被里去。
我娘看了笑了，说：这样的话，过几天我回娘家，替你寻么一个！
娘是真上了心了。
没几天的空儿！
我的一个穿军装的小表哥就俊模俊样儿地坐在我家里屋里，娘落下了门帘。回身嘱咐我们几个不准去闹，更是唤了我去叫荣大姑。
我当然是一溜烟地跑去告知，荣大姑都一个劲儿换衣服、洗头发。我跺着脚冲她喊：大姑呀！俺小表哥可等不及哈！人家这回是部队探亲，着急回去哩！要是等不及走了，俺可不管！
闹不清椘那天晚上她们俩个在里屋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娘问起他们时，都飞红了脸说让我娘说了算！
那是不好意思当面说不成呗，好！那我说！我娘故意大声说。
荣大姑笑嘻嘻地跑了。
然而，小表哥和荣大姑的这段相恋，最后却无疫而终！
荣大姑哭着告诉我娘说，她婶子不同意！她娘又没有主意，她娘怕她婶子。
娘板着脸正色道：荣儿，少奶奶就问你一句话，你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荣大姑不说话，只是一味哭。
我娘没办法，说：行，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5
荣大姑告诉我娘说：少奶奶，我要娶了。
娘笑着从箱里取出一件剔花的被面。
荣大姑结婚那天，我和妹妹都去看，就看见我们家的剔花被面放在最外边，上面的金钱闪闪发光。
村上的妇女们都伸出手去摸，咋舌称面料好，做工好，哪个亲戚送的？她婶子？她婶子？二妹冲上去大声喊：这是我家的花被面，我北京姑姥姥给我娘的！
她婶子有点挂不住，一个劲儿地催着送亲的人们上路，说是怕误了吉时。
荣大姑问我：少奶奶呢？
我脱开她的手，边跑边说：我娘不要看见你……
看完娶姑娘回家时，娘站在院子里愣怔着，我叫她，她回过神问：你荣大姑走了？
走了！我告诉她。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和我们进屋了。
荣大姑回娘时，按照我们本地的风俗，相好不错的要请姑娘。娘先和她家打了招呼，回来准备酒菜、包饺子。
娘让荣大姑对面坐，喝酒、吃菜，然后上水饺。这过程中，娘细声细气地问荣大姑，她女婿那边的一些事，娘问一件，容大姑说一件。
我大抵也听了个头尾，荣大姑找的对象是容大姑婶子的侄子，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守寡的婆婆。
那人比我小表哥强呀？我问荣大姑。她听到后人一下子好象定在那里。娘找帚头打我，一边骂，骂得有点词不达意。
6
再见到荣大姑时，是大约二三年之后了。
她抱着一个孩子，领着一个大一点儿的。
少奶奶！我真是没办法再过下去了！荣大姑对着娘哭诉：穷没事，咱可以慢慢来。但他动不动就打我，你看！
我退出去后，听见娘在里面骂了一声：没人性的东西！
然后，我就听见荣大姑爆发地哭起来，我娘也哭了。
我能怎么办呢？少奶好。荣大姑对娘说：我还有弟弟长安呢！娘岁数大了，又是个没主意的，想着以后要仰仗着婶子一家，照应着兄弟成个家，事事都忍下点，哪里想会是这样！
娘伸手拢过荣大姑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没：荣儿，倒不是少奶奶挑唆你和你婶子那么，这些年下来，你细细想，你婶子一家子除了关系近之外，帮你什么了都？傻闺女！你自己才能帮你自己呀！
我想，我娘的话荣大姑是听进去了。
人们都说，她象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她婶子逢人便说：咱管不了人家呀！
后来就是荣大姑离了婚，很痛快的。男方说：孩子你不能要！你先提的离婚。
荣大姑就没要孩子，她只要离婚。
看到荣大姑的村上人都说，荣这孩子变了。她婶子一家子现在也降不住人家孩子了！
娘听见这些话很高兴，她在几个月后把另一床剔花被面送给了荣大姑。
7
听人说，荣大姑是前一天在她们家大棚里摘西红样太累了，以至于晚上睡着了，没有醒过来。
娘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