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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球飞啊飞,还是回到了命运的掌心

2022-01-21 18:05:17 作者:佐伯俊 来源:佐伯俊推荐 阅读:载入中…

  “我最开始的时候一个月赚了七千块钱!08年的七千块钱啊!什么概念!”

  李飞跟我说的时候用手挥着那根羊肉串签子,就跟灰姑娘里的仙女教母一样,仿佛要带我一起去看看他以前辉煌的模样。

  “现在,呵,我能有三千,哦不对一千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眼神里似乎有光、似乎有火、也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要把它们都浇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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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飞告诉我最开始他都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悠悠球这个东西。他在南阳旁边的小县城里读完初中之后就没有再继续上学,跑到学校旁边的理发店当学徒去了。当他以前的同学读了三年高中毕业了,他也终于从洗头工毕业了,老板同意他可以自己拿起剪刀开始给别人修剪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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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我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你知道我当时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对着南边拜一拜,从来都是只有三个愿望:兰兰不跟我分手、我剪的发型不被人投诉、我们店千万别倒闭。”说完我们也都笑了,我忍不住和他碰了个杯,谁能想到,都2021年了,社畜们的想法依旧是如此卑微呢?

  在一直担心的理发店倒闭危机到来之前,李飞的发财机会倒是先来了。

  李飞告诉我他们店长有个儿子,大家都管他叫乐乐,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去市里上小学,也就寒暑假才回来。之前乐乐叛逆期,对他爸都爱答不理的,更别说是李飞了。谁知那次竟然无比热情——老板儿子老是缠着他问会不会玩悠悠球,家里有没有个兄弟什么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有一部电视剧叫《火力少年王》,当时在他们学生之间可火了!里面那个男主角就是玩悠悠球的,叫‘李非’,跟我名字同音不同字,也正赶巧我俩都留着二八分的头发,乐乐那小子就坚信着我这个李飞和他想的那个李非之间一定是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也没想着接话回应。但是当时跟我一起当学徒的有另一个小年轻,他比我有天赋多了,我不是干这行的料,我用了三年才剪得整齐,那人来了不到一年半老板就让他给别人推头发了。我怕啊!我怕我们镇里人又不多,好多人都主动去找他,我只有那几个玩得好的和新来店里不清楚技术的顾客。我一直想着会不会有一天老板突然对我说‘你别来了’。其实吧,我早都已经忘记人家叫什么名字了,但却依然能想起以前每天一起床就嫉妒和害怕的心情。”

  李飞咂了咂嘴,用力握了一下筷子,似乎突然又回到了那惴惴不安的时代。

  李飞跟我说他当时耍了个心眼,心想着如果讨好了乐乐,那他老板就会对他好一点,就不会想着有一天开除他。抱着这个想法,他当时刚干完活、扫完地就去附近的音像店里租了《火力少年王》的碟子,又去小学门口的零食铺里买了个不到十块钱的悠悠球。李飞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学,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学,就自己一人在小出租屋里拿着那个塑料到一摔就碎的悠悠球,照着电视里演员们的手法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线缠着了就慢慢解开,球乱打转了就从头再来,花样学不会就一遍又一遍地倒回盯着看和实验。

  “你说我从小命不好,学习上脑袋瓜也没咋开过窍,干啥啥不行,咋就玩这玩意儿灵光了呢?”

  李飞练了不到三周就已经十分上手了,当他在出租屋里练到自己不会搞砸的时候,就拿着那个塑料悠悠球去上班。他说他一直记得那一天,来了两个洗头的、一个剃胡子的还有一个专找老板理发的之后,再下一个伴着挂在门上的“欢迎光临”的机械声进来的就是乐乐。李飞感觉自己兜里揣着的似乎不是悠悠球,而是未来工作的铁饭碗。李飞说开始给乐乐表演的时候,乐乐都惊呆了,最初的惊叹过后就一直特别热情地缠着李飞,让他表演更多的招式,让他教自己怎么玩。

  “不知道为啥就突然感觉一直悬在心里的那根弦不见了。”他这么跟我说着。

  自从那天之后,乐乐每天午饭后都会来理发店找李飞学招式,到了后来甚至还带着好几个伙伴一起过来学。因为自己也是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所以李飞特别清楚容易出错的点在哪里,指导得特别清晰,他的悠悠教学也十分受那几个小朋友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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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飞原以为以后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同之前一样每天按时去理发店报道,跟老板学染发技术,下班了跟兰兰去公园里约个会。只是现在又多了几个习惯——每天回家后他会练上半个小时的悠悠球,等到下次假期的时候,再把自己练好的技术教给回镇子里的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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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的转变都发生在教乐乐和他朋友悠悠球的第二年的国庆节。

  平日里只在一旁看的老板把李飞叫到了一旁,建议说既然他的技术这么好,考不考虑开个班。

  “我刚听到的时候真的以为他只是找了个借口想把我开除。我以为自己已经抱紧了他的大腿了,谁知道还是没有用呢?后来才知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老板是真心实意建议我去租个地开个班的!”

  李飞又端起了酒杯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太爷爷那一辈开始从来都没出过村口,婚丧嫁娶都是在我们那里整的。如果不是因为国家强制的义务教育,我们那儿还没初中,我可能也会跟他们一样吧,一辈子就挤在那个小地方过了。你都不知道,我来镇里上学的时候我们家还放鞭炮杀了个猪吃,感觉我光宗耀祖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选。我当时用了快五年好不容易才在这家店、这镇子里站稳了脚跟,虽然不算特别能挣钱但是我娶老婆养爸妈的钱都快攒好了啊!我房子都看好了,离店里和兰兰她们铺子特别近,价钱也好。突然一下子要我把这些钱拿出来租地开班,我怎么敢!”

  李飞的犹豫持续了快半个月,最后帮他下定决心的居然还是老板。老板说自己已经问过平时跟着乐乐一起来练的那几个小孩的家长,如果开班他们都愿意把孩子送过来学,也挺不好意思一直跟着白学。李飞听完之后感觉有了一些底气,起码不会面对空空的教室和写着零的记账本。他想,大不了租个短期的房子,等没人学了就退租,回来继续剪发洗头。

  下定决心的李飞先是咬牙托人给自己从城里带回了一个好几百块的新悠悠球来彰显老师的风采,又去小卖部买了五六个便宜的放到班里给学生用。李飞从小到大没上过课外班,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他去拜访了乐乐上补习班的少年宫,看着光线明亮的教室和整齐排列的桌椅,还有笑声洋溢的学生们,李飞莫名觉得自己的未来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光明。少年宫的负责人告诉他有资格证书的专业老师才能进来教课,像他这种“自学成才”的只能出去租个房当教室。

  为了能够自己开班,李飞和兰兰商量好一番之后,把两个人一起存的结婚钱拿了出来,又向父母借了点钱,狠下心选了个书店二楼的小房间,准备开始他的教师之旅。

  李飞又顺势去其他辅导班打听了学费问题。当听说小学作文辅导班一学期要收将近一千块钱的时候,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李飞对我感叹说:“太贵了,我那个半吊子水平怎么敢收那么多呢?”他最后还是不太好意思定太高,但是又害怕太低了本金挣不回来,就决定每个学生一学期收三百块钱的学费。

  令李飞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悠悠球班一开课就十分火爆,这都是乐乐的朋友们在年级中传播开来做的广告。当时被《火力少年王》迷住双眼的孩子们听到消息都缠着爸妈来报名,家长们看学费比其他课外班少了一大半,也就同意了。

  刚开课的时候李飞见学生的资历参差不齐——有的跟着李飞或是自己练过,会玩几个花式;有的刚买了悠悠球,只会基本的放收;有的连球都没有摸过,只是一个忠实的电视剧迷。李飞决定学少年宫那样,分成不同等级的班和不同的时段,每个班教授的内容都不同。李飞说悠悠球比起教,其实自己练更重要,老师就是在旁边示范和指点的,所以他也就跟当时指导乐乐一样指导着他的学生们,效果也很不错。

  李飞告诉我,他的悠悠球课刚开的那一两年火热到不行,整个镇子甚至隔壁的几个镇里都没有悠悠球班,而他经营着那一带唯一的悠悠球课外班,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所有想学的孩子都来他这里上课。

  之后,充裕的学费甚至让他把书店二楼相邻的三个房间都租了下来,经过老板的同意,打通了做了个大教室。眼见势头正好,李飞又去买了个46寸的电视放在教室里,没事就循环播放《火力少年王》或是其他地方的悠悠球赛事来营造气氛,有些学生甚至会提早来教室里蹭电视看。

  “后来,我带兰兰去大城市旅游的时候,都会去拜访人家的悠悠球教室和比赛,但看了没几个我就知道我那点儿实力根本没办法和人家相提并论。别人的教室里都挂着奖杯证书和照片,我呢?除了镜子和电视我那儿还能放什么啊?”

  李飞的啤酒有些见空,他摆了摆手招呼老板娘拿了一瓶。崩起的瓶盖从我的眼前划过,也从他发红的脸和双眼前划过。

  “我当时就一直琢磨,我就窝在那个小地方,教教——不对,甚至应该说是骗骗那些小学生也就够了,其他的我根本教不了。我从没想过再赚更多的钱,跟那些真正厉害的人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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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所有事情都能如期发展,这个世界也许早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等到年份开始拿“201X”书写的时候,《火力少年王》和悠悠球的名字也随着时间一起被扔到了回忆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小学生的潮流飞快地更新换代——没有人会比小卖部的老板更清楚这个道理,上一个处在潮流中心的“喜羊羊”在货架上还没放热,下一笔订单上就只有“熊出没”一个名字了。在小学生的雏形社会中,比不知道当下潮流更无法忍受的,是还追着上一个潮流。

  李飞和他的悠悠球,也在“土包子”的声潮中慢慢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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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飞班上的学生,要么是上到初中之后被父母勒令好好学习所以走了,要么就是孩子自己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人在讨论悠悠球了,害怕赶不上潮流,自己退了。等到2010年秋季的时候,空荡荡的教室里仅剩下十个学生,就算把几个班合并到一起,看起来也十分的空旷。缓慢增长的学费和骤然升高的房租,让李飞发觉自己似乎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他告诉我,当时他每天傍晚都会出去逛两圈,有时去看看理发店还缺不缺人,有时去学校门口打听一下最近的流行里还有没有《火力少年王》的影子。但是他却发现,理发店没了他生意照样的红火,新来的小伙计手脚麻利又嘴甜,比他更讨人喜欢;学生的回答也从“没人玩悠悠球了呀”慢慢变成“悠悠球是什么啊”。

  被时间甩在尾端的到底是一场潮流,还是身处潮流里的那些人呢?

  就在我以为这个故事已经到了结尾的时候,李飞突然乐呵呵地说,那时的他还没有完全放弃。他望着手里还算充裕的存款,决定带着兰兰一起离开那个镇子,来大城市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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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起到了郑州,兰兰在地下商场的美甲店找了个学工工作,为家里添点收入。李飞也在中心地带的一个破旧写字楼里租了个小房间当成教室。他们选择在三环外圈租了个二室一厅的屋子,虽然每天要坐将近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但是胜在便宜。

  刚开始为了招揽生意,他们俩想尽了一切办法。不仅在文具店里做广告宣传免费试听三节课,两人还拿着打印好的广告单,在一所所小学门口发放,吸引了不少学生的兴趣。李飞深知自己的水平不够,在小镇里还可以装一装,但是到了城市里恐怕是骗不过,也只得咬咬牙雇了两个技术比较好的人当兼职老师。虽然这一切听起来艰难且又花销大,但是一番操作下来,他一个月还真是赚了不少钱,起码两人在郑州的吃喝是不用愁了。

  就这么过了几年,到了2013年,李飞和兰兰决定结婚,然后贷款买了一套小房子在郑州定了下来。一年之后两人也迎来了爱的结晶——他们可爱的女儿,小名叫作巧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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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日子也就这么过着了,我以为我接下来就是挣着小钱,等攒够了就多雇几个人扩大点地儿,给兰兰开家自己的美甲店,再给巧巧存着上大学的钱,买辆小汽车。你不知道啊,我早就相中想买的车了,每次我回家路上都会路过那家4s店,哎哟,看得我心里直痒痒啊!”

  说到这里,李飞在我面前笑了起来,比之前的笑更真挚更幸福。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又苦涩起来。

  “日子不都过得挺好的吗,我是怎么也没想到,疫情出现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好好的生活一下子就没了呢?怎么我打拼了十多年的东西就没了呢……”

  李飞难过了小一会儿才继续对我解释道:疫情之后,学校和补习班都会在网上上课,维持经营,部分没法上网课的课外班都还有些家底,少了一年的学费也不至于倒闭。但是他不一样,他的课停了,兰兰上班的美甲店所在的商场关门了,美甲店跟着也没了声。其他的新店因为疫情也都选择了人员裁减,更不会招新人了。这下两人是一点收入都没有,净吃着存款里的老本。但是家和教室的房租每个月还是按时扣着,家里的日常开销因为疫情反增了一些。这一切都压在他身上,顿时让他多了不少白发。

  好在当时郑州的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等到五月中旬,大部分学校开课了,李飞的班也跟着开了。他以为熬过疫情,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然而曾经的噩梦又一次重演。

  因为害怕孩子乱跑感染,也可能是打心底里不希望孩子浪费时间在学习以外的事情上,开课后的第一节悠悠球课就有一半多的学生没来,随后家长陆陆续续打电话来说不上了。开课一个月后,班里就只剩七个学生了。七个学生的学费怎么可能负担得起郑州的房租和老师的工资还有繁重的贷款与日常开销呢?除了平日里的节省,李飞决定辞去两个专业老师自己来教,好省点花销。果不其然,提了辞职后,收到了老师的冷嘲热讽和不愉快的告别。

  “为了钱我还在乎那一点脸色?不可能的。我好言好语请他们走,他们再怎么骂我我都无所谓,只要能攒点钱我有什么做不到的?”李飞认真地说。

  听到他的遭遇我忍不住再开口问他:“你也真的挺不容易的,那最后呢?你现在还开着班吗?”

  李飞摇了摇头,无奈地对我说:“我以为我省点钱咬咬牙就过去了,但是奈何熬不住啊,学生越来越少,去年年末的时候教室的房东居然还说,‘现在不景气,要涨房租’。我当时气炸了你知道吗?搁我以前,直接把钱甩他脸上,多加个一千都不带怕的。结果现在呢?我低声下气求他说我真的没钱,他立马脸色冷下来要赶我走,说还有别人想租。这不?”他指了指自己放在凳子上的火锅店店员的衣服,“我失败了。”

  李飞和房东沟通无果之后,只能打电话给学生和家长解释情况,并告诉他们可能要换教室了。结果听到这个消息的家长都纷纷表示那就算了吧,上完这个月的课就不继续报了。听到这些话,李飞关掉了写字楼租房信息的网页,回答了一声:“好的,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就默默挂断电话,惆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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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11月28日,是李飞上的最后一堂悠悠球课。

  他那天早早地来到教室里,擦好玻璃和地板,又准备了点小零食放在门口的桌子上,等着孩子们来上课。

  他前一晚上想了无数次和孩子们告别时该说些什么,如果孩子们哭了自己该怎么安慰。李飞说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所以还专门上网搜了搜,把建议的话语抄在了小纸条上,放在兜里。

  然而,他预想中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

  孩子们来的时候,不仅没哭,甚至一点难过的情绪都没有。他们和往常一样,笑嘻嘻地走进教室。

  “我开始以为他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节课,就专门提了一句‘同学们,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节悠悠球课哦’。结果呢?他们反倒特别开心地说自己下周这个时间段要玩游戏,上别的课。好家伙!我那个纸条到结束的时候都没用上!”

  李飞自嘲地笑了笑。

  “嗐!我哪来的脸说他们呢?其实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当时也没什么感觉,一点都不想掉眼泪。你知道吗?我以前陪着巧巧看了好多国外的励志电影,里面的主角有跟我类似的情况,最后不都慢慢爱上自己选择的东西,然后功成名就了嘛!

  “但是啊,我没有。悠悠球对于我来说,比起一个爱好,它更像是我的救命恩人。没了它,我挣不了钱,估计一辈子就在镇里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是它让我干了很多我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也真挺感谢它的。到现在,我可以说我一点也不喜欢玩悠悠球,但它的确救了我的命。”

  李飞的最后一节悠悠球课,在比他想象中还要平淡的氛围中过去了。

  从那天开始的一周里,没工作的李飞和兰兰成了家里蹲人员。每天除了送巧巧上学和接她放学外,就是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地盯着赤字的家庭记账本。两人都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文凭,能找到的工作都是纯体力活。但这些工作的工资都不高,无法支撑在郑州高昂的房贷、日常开销以及女儿的学杂费和课外班费用。

  两人一直待业,直到过年连车票都不舍得买,只能打个微信电话告诉远在老家的父母,说他们决定就地过年,就不回家了。视频里,看着父母欣慰的眼神,李飞根本张不开口,他无法告诉父母:其实自己失败了,在郑州混不下去了。

  过年期间联系李飞的还有他的“伯乐”,理发店老板。老板给他发了几句客套话来恭喜新年,也问了问李飞什么时候回去,两人可以喝一杯也顺便给他剪个头——这是李飞往年的惯例,他每年回家都会去那家理发店里剪个头发,老板清楚他的喜好,他也欣赏老板的手法。和老板侃侃这一年的经历,并感谢一下老板的指点,是李飞每年的固定安排。按照李飞的话说,如果一年没去剪个头发,就像年夜饭里没了饺子一样,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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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愿望?就是我每天都会许愿理发店不要倒闭这件事?嗐,你还别说,可能是我当时许愿得真太虔诚了,理发店竟然真的坚持到了现在,挺过了经济危机也挺过了疫情。如果早知道那个朝南跪拜有用,我就天天拜着求我的班能开下去了。”

  李飞看家旁边的火锅店过年期间招收后厨打杂的短工,承诺给双倍工资,就去应聘了。兰兰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给每天深夜回家的李飞备好了热乎的饭菜和泡脚水。火锅店的作息不规律,过年期间的生意也挺好,这就导致李飞和兰兰的沟通次数每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两人开始了这样寡言少语的生活。直到正月十五过后,兰兰的一句“英语班说这月末复课,又催交了一次学费”打破了所有的沉默。

  夫妻间的争吵永远都是突如其来的。

  兰兰哭着告诉李飞,这样只有花销没有收入的日子她过不下去了,她无法想象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万一两人就这么颓废下去了,巧巧上学该怎么办呢?今天是英语班,明天是奥数班,后天再是画画班,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她想要回老家,起码在那里她饿不死,也能把巧巧养活。

  李飞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然后闷声告诉兰兰:“不行,不能回去。”

  这是两人自认识起吵得最凶的一次。结局是兰兰摔门进了卧室,开始收拾回家的行李。

  “你为什么不愿意啊?”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口,“我感觉回老家也没什么啊,我有时候工作上受累了也会想着回去不再回来了,就在老家呆一辈子。”

  李飞用他那充满红血丝的双眼看了我一眼,说:“实话跟你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在坚持什么。我其实对郑州也没有依恋,这儿没什么值得我留下来的。但是……我,我就是没脸回去啊!我这次拿疫情当借口回不去,其实就是因为没脸回去。一想到对爸妈说实话时候他们的眼神,我心里就难受啊!”

  李飞突然拿他那双粗糙的双手揉揉了脸,叹了口气,缓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在送她母女俩上火车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不是啥虚幻的梦,就是我突然梦到了我第一次在镇里开班的场景,也梦到了我在郑州挣了钱,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过年的场景……我已经好多年没梦到了,我甚至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当时是什么样子了……没想到我居然还记得,我居然还记得啊……”

  李飞哽咽着说完了这句话,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他没有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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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周,我三环的那个房子卖出去了,都签好合同了,他们今天下午刚把钱给我打过来。这顿就算我的了。”

  他最后闷了口酒,对我笑了一下。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却又显得无可奈何。

  “我清明回趟老家扫墓……然后就再不回来了吧。”

  看着李飞,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我只能拿起酒瓶,又默默地给他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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