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厅偷听对话

　　去餐厅吃饭，躲在一个角落里大嚼，我依然可以听到不间断地高谈阔论。那是四个中年男人，围坐在一张餐桌前，和我之间隔着整个大堂，但是声音洪亮清晰。

　　在半个小时时间里，我听见他们在讨论“秦以后中国建立封建，因此没有私有财产的传统”，以及“中国人从来没有过宗教，所以没有个人主义传统”。四个人非常投入，彼此赞同和补充，讨论气氛始终保持热烈。我几次差点失手掉落餐具，因为对他们的自信感到一次又一次的震惊。他们讨论的任意一个话题，用一学期时间来讨论未必能说清楚，但是他们在一家餐厅里，半小时之内已经讨论了两个，而且每个人都在下结论，说得斩钉截铁，声若洪钟，仿佛是在给所有食客上课。

　　除了震惊，我更多感受到的是尴尬。因为他们提出的每一个论题，本身就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比如说什么是封建，中国的封建起始时间，什么是宗教，中国有没有本土宗教，等等等等。对此他们似乎毫无疑问，直接开始讨论问题。这就有点是像一位大妈，在小区院子里看见有人穿短裙，根本不顾忌春寒料峭，于是上去劝说对方注意保暖，免得年纪大了之后风寒宫寒。这时对方粗声武气地回答：大妈，我是男的，我这是在试女装。

　　逃出餐厅，我走在街上，不禁产生一种怀疑：在我的个人日常生活中，当我和朋友们聚会聊天的时候，我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我是不是在我的认知范围之外，发表了许多个人高见？我是不是对我一知半解的事物，做出过很多无比肯定的判断？简单说，那就是我是否随时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到这里，我在20度的春风里满脊背都是冷汗。

　　“既然大家讨论得那么热烈，我也要加入进去”，这种心态怕是很难避免。而人一旦开始说话，就会放松警惕，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组织语言进行表达上。此时并没有一个哨兵站在自己身旁，冷静客观地检查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是否都成立。别说思考，讨论到酣畅时，估计连音量都会忘记控制。所以，大家究竟讨论个什么呢？

　　北京有点像是知乎，这里的人们同样喜欢问“你怎么看”。北京又大不像知乎，这里的人们听完之后会对新鲜的观点，另类的看法欢呼，说“你讲得太好了”，北京是观点的走秀T台，而知乎的留言区会直接写满：LZSB。它们的共通之处是都需要就着观点下酒下饭。

　　我在街上想了一路，临到家门口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其实LZSB算是一个很好的出发点，只需要把LZ换成是I AM就可以：IMSB。从这里出发，既然是个SB，那么每迈出去的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都需要扎实可靠。如此这般，也许能走得比较远一些，脚下也比较坚实一些。如同那些古老的比喻说过的那样：莲花生于污泥而盛开，孔雀吞下毒物而艳丽。

　　因为耳畔一直有人高谈阔论，那餐饭本来不怎么样，在对比之下却让我觉得很美味。结账时服务员看我把盘子刮得干干净净，就问我对于这一餐感觉如何。我很想对她说，以后你们能不能每天固定请那四个人到了饭点坐在餐厅里就开始讨论？这句话当时没说出口，回到家里我再次想起时，就感觉到从头到脚一阵释然：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在过去许多年里，一定也有人也因为我的缘故而胃口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