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的互联网公司？
有人批评我不问世事，天天写些岁月静好的文字，不复当年的毒辣剽悍。
我羡慕这个提问的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的心境一直没有变过，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想一想，时光在一个人身上没有起任何作用，这难道不是奇迹么？见地在二十多岁就已经稳固下来，这么多年下来不需要任何变化，这难道不值得庆贺么？
反正我是做不到，从1997年上网打游戏，1999年上BBS写文章开始，我的心境发生过很多次改变，见地同样也因为阅历发生过好几轮变化。
首先是对互联网的态度，我从早期的狂热支持者，变成了中性略偏负面的怀疑者。当初我真的相信互联网三大精神：自由、平等、资源共享，并且多年来在网上身体力行。我也认定互联网世界是现实世界之外的乌托邦，人们可以在其中创造出一点不同的东西来，得以让自己的精神栖息在有青草的岸边。
现在我早不那么想了，甚至在二十多年后，我和我当年的那班朋友熟人忍不住地去怀疑，互联网除了最早期之外，后续很早就走错了路子，造成了今天的一系列麻烦。而且这件事还不值得同情，因为这一切正是因为互联网世界的强有力者自行选择的结果---通过削弱自由、平等和资源共享而获得更大利益，然后因为失去了创意、灵活、多样性，遭人觊觎和忌惮手中的权力与资源。巨物都是被自己绊倒的，最初的野心和欲望里一早已经埋下了毁灭的种子。
十几二十年前，我还会觉得某家互联网公司是“我们的”，是“自己人”。现在我一丝半点这种情感都没有，公司就是公司，不要作恶这种话听听而已，比大更大才是真相。当初半夜不睡，在海外服务器上调试安装Wordpress建独立博客，需要的不仅仅是美金和时间，更需要狂热的精神作为支柱。今天，我对任何一家互联网公司都没有基于文化上的认同，没有基于价值观上的认同，更放弃了谋求认同。发现我自己变得如此冷漠时，我也一度非常吃惊，但事实就是如此。
其次是对人的态度，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的变化起码还是正面的。一直到中晚期，网络世界一直都在玩“我牛逼，你傻逼”的游戏。细想起来，也不能说是因为全然的傲慢。毕竟一开始，网友的主要组成部分都是那些不想和大多数人活成一样的人。自视甚高，而且的确在质素上要高于国民平均教育和知识水平。但是，“我牛逼，你傻逼”的游戏后面还有一条隐形线索，那就是上网的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在执行法式启蒙运动。
因为我牛逼，你傻逼，所以你们得听我的。我给你们普及一下什么是科学，什么是真理，我要改变你们的头脑和心智，从而根本性地提升和改变人类社会--大概就是这么一种天人降临的路数，它的影响到今天都还在。看看今天那些这普那普，都一副口含天宪的样子，就知道有人要跳过动物实验，直接对人类社会下手。它有一种假设：启蒙可以造就更聪明的人，因为聪明，就会拥有更成功的人生；反过来说，不成功说明不聪明---这就是“我牛逼，你傻逼”的核心。
这个游戏连带法式启蒙的尝试我都一并放弃掉了。几年前我就一再重申过我的思考结果：究竟是我牛逼还是我幸运？很明显答案是后者。同样的话许多人都说过，区别在于有些人是假谦虚，而我是真相信。我并不否认我的个人能力和个人努力，但是和幸运起到的推动作用相比，它们并不在一个量级上。于是会引发两个结果：
一个是我真相信命运有太多随机的部分，这种随机的力量需要正视和敬畏，于是“我”就开始缩水，不再去追求“我牛逼”；另一个是我对所谓“普通生活”、“平凡生活”的态度转变，自我过大以至于俯视一切的时候觉得它们都不值得过活。自我缩水之后，终于可以站在其间，终于可以仔细观察，于是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是过哪一种生活，人都基于自己的见识和能力尽到全力才得以勉强维持，没有哪一种生活是容易的。觉得“我牛逼，你傻逼”，那是因为自己纯傻逼，看不见惯性与传统的力量，看不见随机和运气的作用，不明白随手扒拉会出大问题。
所以，我现在的心态不再是---我是一个特别的人特点是聪明，在做一件特别的事情叫上网，这两件事情加在一起，让我比其他大多数人具备某种优势，证明我比大多数人更厉害。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同样有自己的欲望和烦恼，同样局限在自己的认知和能力范围之内，对此我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我不去教导别人应该怎么想怎么做，如果有人问我，那么我说说自己的想法，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算。说了不听我也没所谓，因为我早已经不再那么笃定地相信自己一定是对的。我也同样相信改变一个人的任何路径都是困难的，能够帮助他的只有自己，而且一定是来自内心深处自我改变的念头。
因此我还额外得到一个好处，那就是我拉黑谁，吊打谁的时候，以前我都以为我是正确的，对方都是愚妄的，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捍卫什么。现在我很高兴地承认，这一切和正确无关，和真理无关，而仅只是因为我喜欢拉黑，喜欢反唇相讥针锋相对，我就是那么一个小心眼子。确认这一点之后，我很欣慰，终于认清了自己。这就是我啊，虽然很不怎么样。
对了，今天好像本来是要讨论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就是今天这张题图：一只小象在春草上扇着耳朵甩着尾巴飞奔，远处是一条蓝色的大河。几分钟后我点下发送键，会有几万人也许十几万人看到它。届时有些人在工作，有些人在学习，有些人在病中，有些人在隔离，有些人在发呆，有些人在烦恼，有些人在忧愁，有些人在幻想，有些人在期待---看到这张图片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停顿那么一瞬间，也许还会微笑一下，从各自不同的现实中脱离出来，同样感受到春日里奔跑的快乐。随后责任压力烦恼重新覆盖，生活继续隆隆运转。
你要说这是岁月静好，我一点问题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