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修行

　　孟子曾经指出：网上好修行。昨天《奢侈品自行车》的留言区就是明证。

　　我是建议各位《槽边往事》读者有时间都去翻翻看看，对于个人修行可能会极有助益。事情一点都不复杂，就是我个人记录了一下生活中的新变化---在共享单车普及多年之后，人们开始涌入高端自行车市场。

　　行文中并没有明显的褒贬，也没有明显的个人好恶，相当于一份观察报告。但是文章发布之后，留言区直接就炸了。

　　有个读者上来就骂我是屌丝，可能是觉得我买不起高端自行车，就专门写文来酸一下，只能反过来证明我是个屌丝。看到这条留言我内心是惊喜的，这么多年来我每天勤勤恳恳在《槽边往事》扫地，已经极少看到这样上来就开喷的奇行种了。都2022年了，还有人觉得屌丝是个侮辱性称号，可以说是上古奇行种，不止于珍稀，简直濒危。

　　调门很高，但没多少意思。因为孔子曾经写过一条定律：屌丝总是误以为辱骂其他屌丝为屌丝，是让自己脱离屌丝身份最快捷的方法，主要考虑还是因为这是最省力的做法，但是以为仅靠口水就可以擢升阶层的想法实在是太过于节省了。

　　然后又有读者来骂我，说是通篇文章看下来，就看见了我的傲慢、不屑和自以为是。认为从这篇文章里看出了我对自行车主的鄙夷，居高临下地嘲讽他们是上智商税。完全无视自行车在通勤、健身、户外运动领域内的实用价值，差不多等于是在说我完全不知道人间疾苦，丝毫不尊重自行车运动……看完我禁不住仰望苍穹，徐徐在天幕上打出一个问号。

　　这是一批人，因为话术都一样。一定会说一句：共享单车只是解决通勤最后一公里的问题。后面一定也会接一句：5公里以上通勤需要高品质自行车。感觉是他们一定要我承认高档自行车的实用价值，问题是我从未否定过这种价值啊？我说高档自行车贵，缺货，溢价，没有一个字谈到骑行的时候会如何，实用价值高还是低。为什么一帮人立即就急了呢？

　　老子当真曾经教导过我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对自行车的实用性心中没有任何怀疑，没有任何不确定，其实没有任何理由来进行解释。谁会在喝水的时候，放下水杯说“H2O是一种身体正常代谢的必需品”？不需要。

　　还有一些读者跑来，反驳我关于人类追求独特性所以在共享单车之外要追求高档自行车的说法。以买包举例，说自己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独特性，单纯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喜欢设计，喜欢质感，而且刚好有钱，那就直接买了。在昨天之前，我还以为人类追求自身的独特性是一句褒奖的话，没有想到，独特性这三个字也能在别人脑海里立即拉响警报。

　　那我就有点糊涂了，除了生理和安全上的需求，有哪一种喜欢是先天的？喜欢LV而不喜欢Prada包包，这纯然是一种“天然的喜欢”吗？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种偏好是后天塑造而成的？因为时尚杂志，因为明星写真，或者是因为影视作品里的植入？当然，只要这么一细究很多人就不高兴了，因为这等于是在指责他们的个人喜好是一种植入物，缺乏原创精神。当然，我的意思只是说喜欢很重要，但是许多人的喜欢可能并不那么牢靠，当不起什么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同样是冰箱，有些人会买东芝棱角分明的现代感冰箱，而有的人选择意大利SMEG或者冰岛的HCK哈士奇复古冰箱？都因为“我喜欢”吗？这两种喜欢是同等的喜欢，还是彼此有差别？买SMEG冰箱的人，用更多的钱买来了更小的储藏空间，一定还有别的理由吧？我就很喜欢SMEG冰箱，虽然没有，但依然喜欢，而且我会老老实实承认，美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在千千万万的方方正正冰箱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它很特别。

　　同一篇文章，同样的内容，引发了立场截然相反的观感，这样的事情在我多年上网的过程中也算是相当罕见。立场截然相反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文章是在攻击自己，这同样也是相当罕见的事情。而这种现象本身就已经证明我的文章不具有任何倾向性，否则不会同时遭到来自两方的批评。

　　所以我说，这可以当作是一场修行来看待。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这样的时刻，我们可以观察到不同的人在同一件事情上如此强烈地投射自己的内心。通过这些内心投射的展示，我们也可以发现很多人如此笃信的东西其实根本就靠不住，因为本来就建立在妄想的基础之上。包括他们的观点，他们的情感，无一例外都靠不住。因为他们和他们反对的东西，可以同时存在，可以随时对换位置，唯一真实的，是他们对外部世界和他人条件反射一般的敌意，在这一点上对立的两方都一模一样，都要立即反驳，要立即辩护，甚至要立即辱骂，因为在所有可能的解读中，他们都能立即解读出针对自己的那种意涵。

　　在未来，如果你极度投入地想要赞成或者反对什么，不妨想一想发生在《奢侈品自行车》留言区里的事。如果能经常回忆这一幕，那么修行就在继续：观察者通过观察，塑造了他所在的世界，因此现象就是一种虚妄。而在这种虚妄之上搭建多少脚手架，兴建起怎样的建筑，本身也都没有多少意义，更不用说是去诠释、证明或者捍卫了。

　　关于对物的态度，最后我想分享一个自己的小故事：有天我在小区地库，遇见一位不认识的邻居在擦自己的摩托车。那辆小摩托实在是太漂亮了，我站在边上看了很久都挪不动脚步，睁大双眼反复看它的各种细节。车主注意到了我，于是邀请我过去伸手摸摸。于是我就伸手摸摸，然后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后来我上网查询，得知那是意大利的Vespa经典款摩托车，事情到这里就此结束。当我第一次看到它时，我觉得很喜欢，那就喜欢。没有第二个念头，分析它实用不实用，好开不好开，我对它的喜欢是土是洋in or out。然后我想摸摸，于是我就得到了摸摸。不让摸也无所谓，只是摸摸会有更为真实的触感，而且的确很好摸。没有第二个念头，想着摸摸是不是很傻，摸摸是不是证明我很穷，摸摸就是摸摸。最后我回到家，找到了它的名字，在我的脑海里给它贴上标签。依然没有第二个念头，是否要去买一辆，如何办理北京摩托车牌照，地库租一个摩托车位多少钱……没有。

　　我自始至终都开开心心，因为事情自始至终都那么简单：我遇见了一样漂亮东西，而且我还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