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终生的礼物

　　清晨，阳光透过杨树的绿叶，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又一个光斑。一个少年和一个老者在树荫下对坐，中间隔着一张棋盘，车马炮们在九尺纹枰上驰骋。老者笑吟吟地移动了一个棋子，悠悠道出一句象棋界的至理名言：“车穿心，马挂角，神仙老儿也救不活。”少年的脸涨得通红，但却未发一言。

　　他仍在思考。

　　我从小就跟着父母生活，在川北某市出生，仅仅一岁半就被父母带到了成都，在随后的两年半里，他们常常出差。但即使是父母再忙，我也是由我的奶奶照顾。可以说，我和母族亲戚的交流，仅限于过年的匆匆停留的几日。而其中最熟的，便是我的外公。根据母亲的话，我的外公的一声可算波澜壮阔。早年应了“保家卫国，抗美援朝”的号召，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抗美援朝志愿军，手底下也有许多帝国主义敌人的血。凯旋归国后光荣地作为退役军官进入了供销社系统工作，后来娶妻生子，生活也算圆满。可后来妻子离他而去，便开始研究象棋，也数次夺得过部门的冠军，赢得了不少棋盘和棋子。即使是在市上的比赛，他也常常获得名次。除了情感，没啥遗憾。

　　大概是在我八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必须长期在外地工作，没有办法，他们把我托到外公处寄养，于是我就得到了一个终生的技能，那就是象棋。就这样，整整一个学期和一个暑假，你都能看见一对爷孙俩在白果林小区里的某棵大杨树下，各自摇着自己的大蒲扇，在沉思中指挥着自己的将领杀向对方的阵型。夏日明媚的阳光常常迷了外公的眼，让他昏招频发。每当我趁他不备，用极少的代价吃掉了他的车、马，他总是懊恼地抱怨：“这太阳真毒。”可即使如此，他也总是能用剩下的马、炮甚至是兵取胜。我也总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我多么希望太阳就那么毒下去，至少让我赢一局外公，让我在偷吃他的车。

　　可是夏天的天气就是那么多变，前一秒阳光灿烂，而下一秒，会大雨倾盆。

　　那是一个夏末的下午，暴雨打断了爷孙俩的对局，匆匆收拾好了棋盘，我们回家挑灯再战。可刚进门，就听见铃声响个不停。我必须得走了，回到我的家里去。收拾时，外公把那副我们下了一个暑假的象棋塞进了我的包里。“多练练，不然会手生。”这时我听见了刺耳的喇叭声。上了车，我回眸凝望举着一把黑伞的外公。他在无边的雨幕中，越来越小。汽车拐了一个弯，他蓦地消失不见。

　　雨，停在一周后，而阳光，也再没“毒”过。

　　我再没摸过象棋，他被放在家里的角落，很久。

　　外公病倒了，他罹患脑血栓，还有高血压与糖尿病等一系列并发症。我去看他，他在病床上，目光呆滞。看见了我，才稍稍有了神采。他问我象棋还在下没？望着他消瘦的身体挂着那宽大的病号服，不忍说出真相，我只是笑笑：“还在下呢。”又闲聊了一会儿，等他睡着了，我因赶一个约会，不得不离去。

　　外公还是走了，和他的遗物，就在我看他后一周。我无数次地后悔为什么没有多看他几眼，仅仅是因为一个约会？

　　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何处不离别？只是这离别，太快太快。

　　前些天，我心血来潮地翻出了那副象棋，抹去那层灰，忽然想起，这就是外公存在过的证明了。有人说人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的时候，在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然后他在社会中死了，不再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的死了。外公会死吗？我想我会和他，以及他所给我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再存在许多年。

　　夕阳的余晖照在棋盘上，照亮了每一个棋子。少年还在沉思，终于祭出了一部杀手锏。“我破了你的局了！你输定了！”他抬头，才发现对面的老者不见了。他站起，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老者。终于，在夕阳落下的瞬间，他看见了老者，可下一秒，他就走入拐角，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