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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抽去了中国人的脊梁?

2019-07-12 07:50:12 作者:戴建业 来源: 南风评论 阅读:载入中…

谁抽去了中国人的脊梁?

  清初顾炎武曾经沉痛地说过:亡国必先亡士。古代的“士”相当于现代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仅代表国家智力水平,也代表国家的精神高度。我们之所以不敢小瞧英国,是因为它产生了许多莎士比亚、牛顿这样的文学科学巨匠,它拥有一批牛津、剑桥这样的顶尖学府,它培养了许多卓然挺立傲然不群的杰出人士。我们之所以歌颂盛唐,是因为它产生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产生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产生了“若世无孔子,不当入弟子之列”的韩愈,产生了敢写《卖炭翁》的白居易。回顾前辈,如在天际;反观自身,不胜嘘唏。前不久“倪萍们”的“共和国脊梁奖”,已经成为世界级的笑话,用钱去买“共和国脊梁奖”,恰恰证明自己早已没有脊梁!

  倪萍们“共和国脊梁奖”暴光后,我连续写了三篇《倪萍印象》(之一、二、三),批评倪萍后接着又反躬自问:“我”有脊梁吗?“我们”有脊梁吗?谁敢说自己比倪萍更有道德优越感?如今,知识分子已经从人们尊敬对象变成了人们嘲讽靶子,“专家”已被大家讥讽为“砖家”,“教授”更被人们骂为“叫兽”。要是能看到大学里评职称时,读书人卑微态度;要是了解每年评奖时,教授们到处求人的样子;要是得知为了争取到重大课题,很多斯文教授到处行贿的丑态;要是清楚教授和专家的许多论文,常常只是在为长官意志进行论证和辩护,我想社会大众更要向专家们脸上口水,更要朝教授们头上撒尿。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很多“教授”“专家”,真的不值得社会大众尊敬,甚至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不过,中国知识分子绝非从来如此。很多知识分子在一九四九以前都有款有形有血有肉有棱有角为人风骨凛然,说话掷地有声想想刘文典面折蒋介石的傲气,想想张奚若在国民参政会上詈骂蒋介石独裁刚烈,想想章太炎、黄侃师弟狂傲,想想傅斯年骂倒孔祥熙和宋子文两任行政院长勇敢,比起当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民国范儿”真让读书人气畅神旺!可是,绝大部分人一九四九年后,突然好像全都一夜抽去了脊梁,郭沫若先生丑恶表演不用说了,连潘光旦先生这样的硬汉低下高贵的头,连冯友兰先生这样“新儒学”的代表人物,也对儒家创始人孔子破口大骂

  1951年全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其实就是让所有读书人自己当众打自己的耳光,自己当众吃下自己拉的屎喝自己撒的尿。潘光旦先生接二连三地写了十二次检讨,还在报纸发表了上万字的长篇自我批判文章——《为什么仇美仇不起来》,把自己的父母师长同学教育科研逐一否定完全是在当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想当年,潘光旦是民国时期的独腿硬汉,历任清华和西南联大教务长,从来不向权贵低头,从来不向命运服软,可是1949年后彻底否定自己,不断自轻自贱,不断自打嘴巴,那一幅卑微、顺从的模样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的潘光旦。潘光旦先生还只是求自己蒙混过关,更有不少人甘当当局的“密探”,不少人出卖自己的师长,很多人以为虎作伥为荣,这六七十年整个知识界真是斯文扫地,满地鸡毛!比起那些卖友求荣卖师求官的小丑,潘光旦先生算是一位求饶但不害人的君子,可是,他当众掌嘴还是无人领情,一九五七年照样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照样被打成“牛鬼蛇神”,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对好友叶笃义介绍了自己的“三S”求生经验——“Surrender(投降)、Submit(屈从)、Survive(生存)”,最后发现想做屈从的奴隶也没法活命的时候,他又补上“一个S”——“Succumb(毁灭)”。晚年以“三S”作为自己的生存策略,哪知道“投降”“屈从”还没有人接受,真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求当奴隶而不可得”,“Survive(生存)”无望,就不得不走向“Succumb(毁灭)”。当奴隶的资格也被剥夺,潘先生死得没有半点尊严

  是什么原因让民国时期的硬汉,变成甘愿“Submit(屈从)”以求“Survive(生存)”的熊包?为什么当年敢当面大骂蒋介石独裁,四九年以后“乐于”唾面自干?过去把面子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知识精英,后来却活得如猪似狗没有一点“人”样?

  从1951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一直延续了几十年的社会运动,第一步是让所有知识分子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可言,过去学的知识全部是人类垃圾,而且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都承认自己既“肮脏”又“无能”,对那个被神化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心悦诚服;第二步就是摧毁知识分子的意志,让他们都以长官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第三步就是羞辱知识分子的人格,让他们不断自我检讨自我批判,自己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第四步是给他们诱以利饵,用官用钱用职称用课题来笼络他们,让他们像狗一样嗟来之食,于是就出现了目前这种“重赏之下必有懦夫”的局面。任何一个人要是自己也觉得自己百无一能——既没有价值,又没有意志,更没有人格,一定会自己极度鄙视自己。像潘光旦先生这样的硬汉,最后以“投降”、“屈从”为手段,以“生存”为人生目标,在这六七十年中肯定不是一个个案特例。他们活得非常屈辱,死得也非常窝囊,还谈什么气度,还谈什么风骨,还谈什么高傲

  读书人毕竟也是人,谁都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大多数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如何活命,想到的是如何保护家人安全,比起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人格、风骨和尊严都不值一提。从公认的“铁汉”到公开的“投降”,潘光旦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由此我想到了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由此我想到了教育学中所说的成长环境。在一个极不健全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他们的人格也会极不健全养成知识分子铮铮铁骨需要特殊的外部条件,如果有风骨的人被剥夺了生存权利,如果说真话的人会掉脑袋,谁还有什么风骨?谁还敢说真话?我决没有嘲笑潘光旦先生的意思,更没有嘲笑潘光旦先生的资格,如果我处在潘光旦先生同样的环境中,我肯定比潘光旦先生更早地举起了白旗。

  别提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警句,别说什么“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的格言,当你自己可能坐牢掉脑袋,当你的家人可能被牵连,这些格言统统都会抛向九霄云外,除了极少数人可能宁折不弯,大多数人的第一需求就是生存需求,在文化大革命那种残酷荒唐岁月,潘光旦先生以“Submit(屈从)”来求“Survive(生存)”,并不奇怪,更不丢人。民国时期之所以那么多人敢骂蒋介石,是因为多数人骂了蒋介石没有多大的风险——由于能骂,所以敢骂。

  把潘光旦这样的一条硬汉,活活给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知道这是国家的胜利,还是我们民族悲哀。如果一个国家不能容忍一条硬汉,举世全是阿谀奉承吹牛拍马的喽罗,怎么能宣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呢?

  摧毁一条硬汉的人格和尊严,可能就摧毁了一个民族的人格和尊严,这是极端无耻可怕的犯罪!

  如果一个国家把所有人的脊梁全都抽掉,如果一个国家里大部分人都是奴才,如果一个国家所有人只懂得“听话”,如果一个国家所有人只知道磕头谢恩,我不明白这叫什么“盛世”?我更看不出这叫什么“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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