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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染缸里突围

2020-01-07 07:24:59 作者:残雪 来源:读者 阅读:载入中…

从染缸里突围

  女孩子们聚在一块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背后讲别人的坏话。两三个一堆,四五个一群,私下里将想象中的对手攻击体无完肤。那对手并不是固定的,今天和这个好,明天不和她好了,她就变成被攻击的靶子女孩子攻击人的特点是刻毒、残忍,不留余地。所以一旦暗里或明里同人闹翻了,结下的就是“死仇”。当然这仇恨也可以因为一件小事就宣告化解,然后冤家又好成一团,共穿一条裤子,直到某一天再次成为仇敌

  我也很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喜欢和人吵架。我的特点是一旦同人吵翻,就很难和好如初,因为感到怪难为情的。好多年里,我总是想这个问题:讲坏话和吵架的激情从何而来,以至于到了七老八十我们依然保持这一禀性?

  孩子们的暑假冗长而又无聊,于是聚在一块玩扑克牌。玩着玩着就有人作弊,我同那人争执起来。在争执中,我不但将她这一次的不诚实加以狠批,还涉及她以往的某些丑行。对方当然绝不示弱,也开始揭露我做过的坏事。终于发展破口大骂,骂了一两个小时也不住口。旁边还有帮腔的,有的帮我,有的帮对方。啊,我们的精力是多么旺盛,想出的那些刻毒句子又是多么解气!那些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讲别人坏话的冲动确实是一种无意识发泄,其前提自己清白纯洁的。骂人既是攻击对方,也是表明自己——我多么好,多么坏!对方回骂时里则在想:我并不坏,你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我比你好得多!总之,双方都认为自己好,对方坏,所以要揭出对方更多见不得人的事来,使对方彻底暴露。这种“同坏人坏事做斗争”的禀性形成的直接根源便是我们的文化氛围想想我们从小看过的电影戏剧,很多都是这种模式翻版

  除了表白自身纯洁的快感,说人坏话的另一种隐秘的激情便是“幸灾乐祸”。我曲折地影射某个对手偷窃的往事,向大家暗示,这个人向来就小偷小摸。我自己是绝不会去偷的,所以我有资格批判她。听众则千方百计打听,她到底偷了谁的,怎么偷的。然后是共同的唾弃和发泄过后的神清气爽。我们就用这种“杀人”的流言将一个小女孩孤立起来了,因为她偷过,是“贼”。细想起来,我,我们,是多么怯懦啊。将她说成贼,我便有了安全感,再次证实了自己的清白。我们在幸灾乐祸中获取良好的自我感觉,将浑浑噩噩日子混下去。

  别的小孩同人闹翻后,只要有一点小利就可以同那人和好如初,甚至更好。而我做不到这一点。不是刚刚罵了她是贼吗?怎么能和贼穿一条裤子呢?我的生硬使得我的伙伴越来越少,在学校里,在大院里,我都越来越被孤立了。他们在那里玩,但他们并不叫我(因为觉得我怪),我也不好意思过去。我成了寂寞游魂。寂寞啊,寂寞啊。有十多年,我的大部分时间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度过。而我不甘寂寞

  后来进了一家小厂,仍然孤独、寂寞。这是社会最底层的大染缸男男女女只要聚在一块,就会叽叽喳喳地说某个不在场的人的坏话,从中获取无穷的乐趣。我当然也加入这种场合,也跟着说,以此取乐,为灰暗的生活增加一点亮色。我也知道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甚至中伤。有什么办法呢,你说人家,人也说你。起先我以为社会就是这样的,和我童年时代情形差不多。可是我大错特错了。这个“底层”还有一种我没有觉察到的潜规则,就是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将散沙似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像我这样傻乎乎的女孩,满脑子家庭带来的理想主义行为举止肯定都有悖于传统,而且口无遮拦,不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果然,不到半年时间我就被孤立起来了。凡有一点权势的人——小领导办公室干部老师傅等,一律对我白眼相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呢?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时有说有笑,一见我出现就全都住了口?我是扫把星吗?我深深地感到,人际关系真是个无底的黑洞,我就是花一辈子时间也探不到真相,也无法成为大众中的一员。

  在后来漫长年月里,除了两三个小姐妹,工厂里没有人把我看作一个好人。既然不是好人,就必定是有问题的人。我一直是那些领导和老职工心目中的“问题青年”、异类,因为太不会“搞关系”了。一些潜规则高深奥妙,一不小心就被我踩着了界线众人心知肚明啊。明明对某个人恨得要死,当面还要做出巴结的、谦卑样子去讨好,因为“谁没有缺点啊”。这是大家都懂的做人技巧,只有我不懂,我太喜欢走极端。最后我终于被那厂子开除,回到家庭——我要调走,他们坚决不同意,就开除我了。他们还用毛笔写了一个关于开除我的决定公告,贴在宣传栏里。

  十年以后,我成了一名专业作家,又一次面临人际关系的黑洞。当我进入作家协会之后,很快感到当年的旧戏又在重演。他们说我“太不像话了”——实际上我从来就不像话。通过创作,我的自我意识已经充分冒出来,当年的难为情已经发展为水火不相容的憎恶(对自己,也对别人)。这倒不是说我已经变了,变成一个不再背后说人坏话的君子。这方面我依然没多大变化,但我的人格已经开始了内部的分裂,长年潜伏在我体内的艺术自我这个时候已占了上风,一切违反理性的俗务都变得不可忍受。我从心底感到,我是永远可能同“他们”搞好关系的,只要同众人一道从事那些俗不可耐的活动,我就会无比地憎恶自己,就连写作都会受到影响。由此拉开了我同单位长达十年的“冷战序幕。我成了一名特殊的专业作家,我不参加任何会议,却又在单位领一份工资。这一场黑色幽默似的争斗结果是我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如今我已成了一名老作家,硕果累累完全可以倚老卖老,所以单位上没人来为难我了。通过写作,我创造了另外一种生活,也拯救了自己那堕落的灵魂。我将自己的世俗生活压到最小,将艺术生活当作主要目标,形成了自己的模式。这样,不论我在世俗中有多么恶劣表现,只要我还在创作,我就有活下去的充分理由,我的黑暗的世俗生活也被赋予了重大意义——成了火焰燃料。假如我不创作,我就会被自己内在的黑暗所压倒,落入度日如年悲惨境地。我不敢说自己现在已经变得多么“好”了,但至少,因为从事艺术创作,我没有堕落得不可救药。

  (云 温摘自广东人民出版社《残雪文学回忆录》一书,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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