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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只想弹巴赫

2020-02-23 20:42:02 作者:罗芊 来源:读者 阅读:载入中…

“灰姑娘”只想弹巴赫

  朱晓玫在巴黎有一处小小的居所房子是租来的,50平方米不到。东西很少,就是书、钢琴桌子椅子、一张床。坐在钢琴旁往窗外看,是一排法国梧桐,树的后边,塞纳河缓缓流过。

  她今年70岁了,没结婚,没有孩子一个人在这间小房子里住了近30年。每天7点起来,吃早饭,练4小时琴,没有电话,没有约会。因为不喜欢热闹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家里,电话有时接得到有时接不到,常有人找不到她,便打电话到她朋友那里,问她的近况

  这是一位近乎“隐形”的华人钢琴家。她成名很晚,30岁去美国,待了6年后去法国,40岁之前几乎没有办过音乐会。2011年,她已经62岁了,因为乐评人张克新的一篇文章,才走进国人视线。在此之前,朱晓玫是谁?在中国,即使是最狂热音乐爱好者都罕有人知晓。

  在那些默默练琴的岁月里,她凭借600多场音乐会获得了欧洲的礼遇尊重。她在法国数一数二的音乐学校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拥有教职随意走进一家巴黎街头的CD店,她的唱片总是在最显眼位置她打电话给剧院总机时,接线员常常会说:“你好,晓玫,我认得声音。”

  法国的《世界报》评价朱晓玫,她总是悄悄走上舞台,穿黑色衣服裤子,端坐在钢琴前,她身上有一种沉静力量演奏清澈深刻,总是能带给我们灵魂共振”。《费加罗报》也说,她是如此出色的钢琴演奏家,却又那样谦逊和充满深度——这两种品质在当今世界太稀缺了。

  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盛原这样形容她的人生——这是大家喜欢看到的故事,她的低调为人、她的苦难经历和她的非凡成就,确实很励志,就好像多年的媳妇经过不懈努力熬成了婆,也好像灰姑娘终于熬成了公主

  可故事的后半段,在这个名字被人知晓后,生活变得吵闹,很多吹捧夹杂其中,走到什么地方都要签名、照相,她觉得“苦不堪言”。也正应了盛原说的那句话:“你本以为是灰姑娘熬成了公主的故事,可公主本人还在想,唉!其实当灰姑娘也挺好的,可以多一些空闲时间弹巴赫。”

  刘苏娴是一位年轻的华人钢琴演奏者,在巴黎待了10多年,她这样形容这座城市:“巴黎只有100多平方公里,不到上海的60分之一,20个区每个区都有音乐院校,有些区甚至有两三所,非常饱和,能从这里脱颖而出,真的太牛了。”

  这里的观众也是“全世界公认的难搞”——法国人清高优越感很强,你太炫技了,他们觉得你就是在炫技;你演奏过于简单作品,他们觉得你技术不行;你真的需要足够出色,在台上还得有气质,那个气质就是法国人都喜欢的那种气质,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不动声色,但是下面的人都“疯”了。

  朱晓玫是不动声色的。她从来不穿晚礼服,只穿面料很舒适的服装,纯色的、没有任何修饰的那种。刘苏娴听她现场的演奏,“那种气质,更像个学者”。旅法钢琴家鲍释贤也说:“她弹琴没有任何炫耀的成分,没有大的动作,完全没有自我英雄主义。”

  在巴黎,来听音乐会的是什么人往往证明了演奏者的地位。一场受到“圈内”认可的音乐会,比较好的位置,将会坐着一片白头发的人,他们是听了一辈子音乐会的老巴黎,代表最挑剔的音乐审美。而朱晓玫的音乐会现场,总是能看到那片白头发。

  朱晓玫很少弹李斯特或者拉赫瑪尼诺夫这种华丽的乐曲,她弹得更多的是舒伯特、巴赫、海顿、贝多芬等德奥系严肃艰涩的大曲。其中巴赫是弹得最多的,仅《哥德堡变奏曲》她就演奏过250多场。

  这可以称得上是巴赫最难、最长的一首曲子,曾被人誉为“一匹人人均想驾驭的战马”。它隐藏着大量技术“暗礁”,原本是巴赫为有两个键盘的羽管键琴创作的,到了钢琴上却要在一个键盘上演奏,两只手需要不断穿梭,“虽然只有两只手,但是要弹出5个人在说话的感觉”。

  巴赫生于巴洛克艺术的鼎盛期,他的音乐声部很多,结构感又强。乐评人田艺苗形容,巴赫的音乐有数学的“绝对美”,让我们懂得了规则和秩序,他的作品,一个音都不能改,就像逻辑缜密的欧洲大型建筑,如果弹得不好,一点也不美。

  在欧洲,朱晓玫演奏会的门票提前半年便会售空。米歇尔·莫拉是一位法国的企业家和乐评人,因为听音乐会成了朱晓玫的乐迷,认为她是“巴赫最好的演奏者”。迄今为止,米歇尔听过朱晓玫500多场演奏会,他能感觉到朱晓玫演奏巴赫时的“那种能量”,就像中国的书法,沿着一条线,沿着一个方向,“我看见了这条线,感受到了这种能量”。他一直很疑惑,一位中国女性怎么能将巴赫演奏得那样好,尤其是《哥德堡变奏曲》,朱晓玫的版本,不像古尔德版本那样有机械的火花,而是“像水一样,纯粹又自然”。

  巴赫是需要时间的艺术。40岁之前,朱晓玫几乎没什么办音乐会的机会,“这是坏处,也是好处”,这样她才有时间去钻研巴赫。现在听别人弹《哥德堡变奏曲》,她一下就能听出到没到火候,“就像吃东西,一口就知道它是不是煮烂了”。

  朱晓玫有一本自传,名叫《河流与她的秘密》,“河流”一词源于朱晓玫对巴赫的理解,巴赫在德语中有“溪流”之意,水周而复始地流逝,无所而不往。田艺苗初听她弹的巴赫,“青翠欲滴,原来有生命的声音是这样的”,知道她的人生经历后,更觉得“慈悲高洁,还能听见珍贵的真挚、执着与坦荡”。

  朱晓玫生于1949年,由于政治原因,刚出生没多久,家里便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财产。父亲原本是医生,母亲原本是个富家小姐,父母结婚时,婚房买在上海复兴公园对面,是一栋复式公寓,因为外公做进出口贸易生意,母亲会弹钢琴,知道罗浮宫里最好的画。

  1950年夏天,朱晓玫随父母投奔亲戚移居北京。他们住在挤了11户人家的小四合院里,尽管拮据,母亲还是送她去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念书。她自愿一天练琴10小时,那时的她喜欢李斯特、贝多芬,至于巴赫,太艰涩了,总是被她留到最后。

  朱晓玫的20岁到30岁——一位钢琴家最好的时光,几乎都是在上山下乡中度过的。张家口冬天的气温时常在零下20摄氏度,房间像一个石头砌的冰箱,弹琴成了她取暖的方式。她央求母亲偷偷将钢琴寄过来,用音乐老师潘一鸣教她的方法,弹巴赫的复调音乐取暖,一只手摁住一个声部的同时,另一只手得去弹其他声部,一撑一压,手指自然就暖和起来了。

  1980年,朱晓玫已经过30岁了,在老师的鼓励下,她决定前往美国学习音乐。她在自传中写下:“生活给了我什么?我30多岁了,‘文化大革命’夺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我想弥补失去的时间,看看还能走多远。我知道参加国际比赛已经太晚了,但那又怎样?钢琴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已经准备好进入未知的世界。”

  然而,现在回忆起来美国的6年是一趟十分幻灭的旅程。首先是生存问题,她在一户富人家做家庭清洁工,擦地、洗衣、熨衣、洗碗,由于聚会众多,每次清洗完盘子都临近午夜,还得清理游泳池。居无定所是常事,最多的时候,她一年搬了35次家。最难过的是一年春天,雪融化了,水渗进地下室,所有的东西都浮在水面上。她想,要不然不弹了吧,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巴赫和贝多芬的乐谱闻起来都是一股酱油味”。

  努力了3年,她终于获得了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的文凭,可依然得不到演出的机会。她感到自己与这里开放外向的文化氛围不合,时常陷入沮丧。后来在朋友的鼓励下,她去了法国,“那个对艺术家最挑剔也最尊重的地方”,一切才稍微顺遂起来。

  在法国,她租住在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她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朋友,米歇尔·莫拉说起他们的相识,是因为一次“借琴”。刚到巴黎时,朱晓玫买不起钢琴,总是去朋友家借琴练习,一次她找不到琴练,试着给米歇尔拨去电话,不到半小时,米歇尔便送来了自己家的钥匙,他放下了公司的高管会议匆匆赶来,“因为钢琴家比什么都重要”。

  1989年,朱晓玫40岁了,终于在塞纳河边的教堂举办了人生第一场正式的音乐会,弹的是《哥德堡变奏曲》。许多邻居买票来听,她这才知道,因为租的房子隔音不好,邻居们会悄悄躲在家里听她练琴。此后,她的《哥德堡变奏曲》一次又一次被邀请演出,在科隆剧院、香榭丽舍剧院都办过独奏会,她的唱片总是被评为震惊(shock)、五音叉(diapason 5)、超强(ffff)。《费加罗报》曾这样写道:“请一定要去听朱晓玫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她的演奏就像作品本身那样纯净无邪。”

  和大众设想中的“苦行僧”形象相反,朱晓玫从来不觉得自己辛苦,她觉得自己品尝到了最高境界的快乐。“我最幸运的是,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欢音乐了。”直到今天,她每天都在练习,希望用一只手弹出5只手的声音。

  比起痛苦,朱晓玫更愿意谈的是生活中那些照亮过她的部分。尽管生在一个艰难的年代,她还是在充满的环境中长大。母亲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人,不太会逼迫孩子弹琴,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家务,是擦拭钢琴。在朱晓玫3岁时,母亲便把钢琴从上海运到北京,那是一架英国钢琴,象牙色的琴键泛着光,手指摁下去,琴键的低音区听起来像一条龙,高音区则像一只鸟。家里有5个孩子,生活艰辛,母亲一点一点卖掉了自己的首饰,却始终没有卖掉钢琴,因为“晓玫弹它”。

  朱晓玫还记得,自己听到的第一首钢琴曲是母亲弹的舒曼的《梦幻曲》,那是一个暴雨夜,母女俩点着小灯笼,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开阔了起来。

  她还谈到自己的启蒙老师潘一鸣。自己的手比正常人的还要小一点儿,潘一鸣老师第一堂课便发现了这一点,就鼓励她,“某些情况下小手会创造奇迹”。

  这是一位很有想象力的老师,他的课上有许多比喻,令人放松。他会让大家感受琴键的触感,大拇指放松,所有手指才能放松,想象自己是一只猫,用猫爪子去抚摸琴键。

  他还带学生到山上去,一起看书,读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福楼拜,甚至,他会教你,音乐是有颜色的。

  细细想来,命运出现转机时好像总是有巴赫。

  在光秃荒芜的中国农场,巴赫的乐曲不仅温暖了朱晓玫的手指,还温暖了她的心灵。后来的媒体采访中,她甚至开玩笑,应该在药店里卖巴赫的CD,比什么“百忧解”都好用。巴赫带给人的是平和。

  在美国时,朱晓玫需要借用别人的钢琴练习,才能申请到学校,每次练琴,都要看主人脸色。直到有一天,她弹奏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主人安静下来,什么都不说了,于是她每天都花6小时来练习这首曲子。每次弹奏,朱晓玫都觉得这支曲子来自寂静,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

  过去这些年,她举办了超过600场个人独奏会,她告诉记者,其中有两场做到了“忘我”,弹的都是《哥德堡变奏曲》。“剧场不存在了,观众也不存在了,什么时候曲子完了也不知道,自己都不存在了,音樂直接冲向观众。那种忽然安静的,空气都凝固了的感觉,能量真是不得了。”

  她在美国时虽然过得困苦,但遇到了非常好的老师乔多斯教授。这位教授师从20世纪重要的钢琴家施纳贝尔,是美国很有名的钢琴家,却会在音乐会结束时问朱晓玫:“你真的认为我有能力举办音乐会吗?我该继续吗?”这样的谦卑深深影响着她。

  每次录完曲子,朱晓玫都不敢听自己的CD,怕发现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有一次,朋友在开汽车时放了她的录音,问她,你觉得这个弹得怎么样啊?她说,还可以啊。朋友哈哈大笑,告诉她,这是你自己弹的。

  她经历过动荡的年代,有着很深的愧疚感,认为自己是时代的幸存者,“我的音乐,要献给我们这一代那些再没有机会的人”。

  2014年,她受邀回国办了几场音乐会。济南那一场,当年音乐学院的同学们没有告诉她,从世界各地赶来。他们默默坐在第一排,都低着头,怕打扰她。演出结束后,灯光亮起,大家全都站起来。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同辈的支持。

  朱晓玫在巴黎的家距离罗浮宫只有10分钟路程,离巴黎圣母院、毕加索故居、伏尔泰故居都很近。巴黎的天气一年四季都不热,天空很蓝,她时常漫步在塞纳河岸,看咖啡馆里的服务员飞快地招呼客人。

  朱晓玫鲜少购物,积攒了很多年的钱,最后在房子和钢琴之间,选择了一台斯坦威三角钢琴。母亲曾教育她,钢琴不是一个物件,而是“家庭的成员”。

  这些年,朱晓玫穿的衣服都是妹妹和朋友帮忙买好的。赞助商邀请她参加活动,要给她订商务舱,她说经济舱就可以了。一次她去音乐会弹琴,门卫误把她认成了女佣,说今天早上女佣已经来过了,她一点不生气:“把我当成普通人,这个评价多好。”

  旅法钢琴家顾劼亭还记得第一次去朱晓玫的家。尽管有心理准备,顾劼亭还是有些震惊,她没有想到,一位年近60岁的钢琴家,还住着租来的房子,什么家具都没有。

  朱晓玫在巴黎的生活还是那样,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弹琴。有时候她弹到自己都有点不懂了,才觉得安心,“因为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弹得已经很好了,就说明你无法进步了”。

  她经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没有钢琴,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在70岁这个年纪,再一次面对这个问题时,她回答:“可能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孩子,买了三四套房子,也可能早离婚了,因为结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真是不堪设想。”

  朱晓玫的许多同学担心,她年纪越来越大,如果她生病了,谁来照顾她。年少时音乐学院的那批同学,有人做了房地产经纪人,有人成为针灸师,有人从事钢琴进出口业务,有人成为音乐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富有了,除了朱晓玫。大家很想关心她,但是又怕打扰她。

  朱晓玫反而很淡然。前些时间,她录了几位音乐家最后的作品,贝多芬、舒伯特、海顿、莫扎特。她发现,莫扎特最后一首作品跟第一首作品一样,他对死亡没有恐惧。

  她也希望自己做一个对死亡没有恐惧的人。音乐家会聊的一个话题是,“葬礼上要放什么音乐”,曾有人问过她:“晓玫,你的葬礼上要放哪一首巴赫,是《哥德堡变奏曲》吗?”现在她找到答案了,她不想在自己的葬礼上放巴赫。莫扎特是永远年轻的音乐,他从来没有长大过,莫扎特的最后一首音乐和第一首是一样的,纯真,热爱生活,永远像个孩子。她希望自己的葬礼上放的是莫扎特的曲子。

  (停云摘自《人物》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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