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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风会吹来

2022-03-19 03:03:58 作者:沈书枝 来源:读者·原创版 阅读:载入中…

  这是20天里我第二次出门。隔着玻璃,午后阳光与空气显得温暖而干净,有细微的寒风从上旋着打开的窗户吹进。突然有那么一下,心里有个声音说:“应当去附近公园看一看鸟,不要担心会冷、可能没有鸟之类的事,只要穿衣服,出门。”

  于是换好衣服,拿好相机和望远镜,十多分钟后走到公园门口。

  天气比上次来时要暖,甚至隐隐有了一些春天的气息。往前不远,路旁一片松柏林里,一大片细碎微弱的小雀声散落在空气中,却望不见一只鸟的踪影。也许是躲在那几棵柏树里面了。应该是麻雀,也许还有黑头?。短小的刺叶攒得太密实了,使人看不见里面,只在一个枝间的缝隙里,透过望远镜,我看见两只麻雀站在里面的树枝上,面上正是那可爱的黑斑,也对我看着。此外只有灰喜鹊,拖着灰蓝的长尾巴从上面天空飞过,落到某棵树上,发出哑哑几声。

春天的风会吹来

  往前走,即看到这公园中每年春天最早开放的那棵望春玉兰。这棵望春玉兰的花较小,开时也显得瘦弱,但这几年中,毫无例外,年年在3月中旬的头几日,就在山桃盛开之际,绽放出这公园所有玉兰中最早的花来,给那时苦苦等候着花开的我的心上,投下细弱的安慰。此时望春玉兰小枝顶端的冬芽仍是小小毛茸,如同毛笔掭出的一个小尖,看起来并不比1月时大。

  旁边树林里,玉兰和二乔玉兰的枝和冬芽显得要粗壮得多,但也并不大,使人想象不出再过四十来天,就是这些冬芽将绽出肥硕的花来。树皮泛灰白,树上残留的果序很少,基本已全落光了。这次观察,我发现玉兰每年的花都开在新分蘖的小枝顶端,而旧年开花的小枝顶端便不再结出花苞,只留下一小截短尖的枝杈。

  再往前走,穿过一条橡胶跑道,隔着一片碧桃林,在后面松树和金银木下,有一群鸟在觅食,是灰椋鸟和灰喜鹊。几只灰椋鸟在这光秃秃的地面上啄来啄去。灰胖的身子、后脸颊边和身边旁侧的各一抹白,显示出它们的特征,微微缩着脖子,有如胖红薯般的身体,加上那伶仃的橙黄的喙与脚,让人觉得有种笨拙的可爱。

  沿着橡胶跑道往前走,路旁空地上很快出现一小群金翅雀與麻雀。这一块空地稀疏地种着些毛白杨、栾树和几丛迎春、连翘,地上的枯叶当然也早都耙净了,它们就在草皮与灌木丛下的土坑边啄来啄去。金翅雀和麻雀一样,看起来是那么轻灵,混在一起时却能一眼分出来,这要缘于它那镶着一道细窄金边的翅膀和如同最纯粹的花粉沾染出的金黄色尾腹—看金翅雀时,我沉迷于这金黄的明亮,而有时候,当它正面朝向人时,望远镜里能看清它灰色头上的眼睛,以及喙四周布着一圈小小的黑色,看着看着,我会无端地觉得,它看起来也有一点儿凶呢……却忽见它们为什么所惊,一下全飞到对面一棵刺槐树上,在空中掉出一下一下轻捷的弧形。站在高处,在背后阳光的映照下,现在它们的腹部看起来更加金黄了。没过几秒,它们看着没有什么危险,就又飞回原地,继续找吃的了。

  金翅雀吃什么呢?这贫瘠的地面总使人怀疑它们的收获,但这是我这个冬天第三次在这公园看见它们,每次都是小小的一群,应当是有能生存下去的优势吧。

  在这空地尽头,一截短短的小石板路铺向里边,通向还像从前一样未经围绕的一带山坡。走进去,是一大片毛白杨林,间或种着些臭椿、栾树之类。因为离大路较远,这里很安静。放眼望去,5只灰喜鹊掉着长长的尾巴,挂在一棵毛白杨竖着向上生长的几根高枝上,恰在相同的高度,背后是与之颜色相称的白云与蓝天—望起来如一幅画一般。

  要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确实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日子,阳光很好,空气清新,微微的风流动过去,树林中所见一切皆通透、清澈。毛白杨们长得很高,在冬天里,脱尽了树叶之后,树干看起来尤为银白,几乎是发着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春天的花芽结在枝头。臭椿的翅果仍挂着,雪打风吹过后,如今变得稍稍稀少,看起来更薄一些。

  这样的空气中,人忍不住要开始反省:的确是应当出来,而不是总待在屋子里。

  忽而听到几声响亮而动听的鸣声,这是什么鸟呢?那鸣声显然来自比很小的雀子们大的鸟。往那声音来源的方向搜寻了一番—一只黑色的鸟—一只八哥正停在树上唱歌,不过几秒,便倏一下飞走了。书上说北京的八哥可能源于笼养的逸鸟,数量正在逐步增加,这样看觉得很有意思。接着往前走,又有两只珠颈斑鸠和一群麻雀在一片油松林下找食吃。鸽咕咕们屁股一转,转瞬隐没不见了,只剩麻雀们在树下,不顾向暮的空气中渐渐侵起的寒气,不停地这里啄啄,那里啄啄。小团淡褐的毛球们,光看它们的动作,很容易以为它们空无所获,然而回来放大了看相机拍下的瞬间,分明在那张开的小嘴里看见了类似种子的东西。

  天色渐晚,双脚也逐渐感觉得到地上升起的寒气,我开始往回走。

  在西边的树林背后,可以看到远处夕阳的红色渐渐染上了那一片的空气,使之带上淡淡的黄色,东面与北面的天与云却仍保留着明净的蓝与白的融合交错。刺槐冬天的骨骼近于黑色,老枝劲直曲折,小枝细碎嵖岈,映着背后天空,一时竟有着元人古画的意趣。

  在路上我遇见一只塑料喇叭,挂在树上,不停播放着口号。走至一块水泥空地边,在一棵高高的毛白杨上,我再一次听到一阵儿婉转而明亮的鸣声。一只黑色的鸟。是刚刚那只八哥吗?举起望远镜,才发现原来是一只乌鸫。在寒意渐深的空气里,这只乌鸫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一心一意地鸣唱,一小段一小段地,像一个吹口哨的人,唱一小段,停歇几秒,接着又唱起下一段。在这音声中,出现得最多的是一段五音节的鸣唱,带着明亮的颤音;有一段则竟像是电瓶车被触碰后报警的声音—乌鸫很擅长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这乌鸫的歌声之外,旁边是另一只不停播放的喇叭,“疫情防控期间……”几乎将它的声音淹没,亏得乌鸫的歌声是那样圆润清亮,才能在这喇叭声中跳脱而出。没有人留意到那只乌鸫正在那样高而明亮的树上,在洪水般的喇叭声里展开它动人的歌喉。

  继续往前走,经过人工池塘边,塘面上结了冰,很久之前下的雪在一些背阴地方还积着薄薄一层白。池上有一座水泥小桥,桥下有一小块水面结冰后被人工敲破,午后偶尔有大人带着小孩来,给池子里养的红鱼喂馒头和面包。红鱼们因此成群聚集在这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来到栏杆边,招呼他弟弟模样的人:“快来看,这么多鱼,简直是—”说到这时他停了下来,想了一秒,然后接着说:“鱼海!”弟弟过来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哇,这么多,何止是鱼海啊—”

  在那一刻,我想起大卫·爱登堡所说的“基線移动综合征”。他在《我们星球上的生命》那本书里说,我们每一代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经历来界定什么是常态,我们判断现在海洋的出产,依据的是今天我们所知的鱼的数量,因为我们不知道过去的情形是怎样。他说:“自20世纪 50年代以来,野生动物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以上。现在回看我早年拍摄的影片时,我认识到,虽然当时我自觉身处荒野之中,徜徉于一个原始的自然世界,但那其实是我的幻觉。即使在那时,很多大型动物就已经非常稀少。不断移动的基线歪曲了我们对地球上一切生命的认知。我们忘记了,在过去某个时期,温带森林几天都走不到头,野牛群规模大到需要4个小时才能全部经过,鸟群飞起来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这样的情景仅仅在几代人以前还是常态,而今都已成为过去。我们习惯了一个贫乏的星球。

  “我们用驯顺的取代了野性的。我们把地球视为我们的星球、人治人享的星球,却没有给生命世界的其他成员留下多少活路。真正的野生世界—没有人的世界—已经一去不返。人类占领了地球。”

  自然的基线处于不断的衰退中,新出生的人们在新的环境里,以为他们所看到的就是自然的状态,而对自己实际在怎样的贫乏与危机中一无所知。

  在我小的时候,听父母说起过去,在田里用鸡笼抓鱼、抓虾还是极其常见的事情,到我那时候,则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化肥与农药已开始在田里施用。但那时田畈里尚有许多青蛙、黄鳝、各式各样的昆虫,下雨天门口场基上数不清的蜻蜓,夏日的晚上,萤火虫飞到纳凉人的手上停歇。到如今,则一切寥寥可数,蜻蜓稀疏,萤火虫消失不见,更不说其他昆虫。而这个城市中极普通的公园和里面对着人工养殖的红鲤鱼说着“鱼海”的人们,大概也就提示着我们现在城市的自然基线。

  然而天上的云仍使我感动,它们油润洁白地铺在晚樱林上,仿佛普里什文所说的“天鹅未曾揉乱的胸脯”,刚刚沾上黄昏几不可察的粉色,是属于春天的色彩。现在我回到了公园门口,拐到那片种着油松和元宝槭的小山坡上去了。元宝槭上的果实几乎掉光了,只偶尔几根树枝上还吊着几颗干枯的翅果。没有人声,也没有鸟雀的影子。淡白的月亮在云层中渐渐显露出来,如同显现在渐渐退潮的沙滩上,边缘渗一丝毛茸的湿意。只是转身走出公园的时间,对面天边一道一道的云上,已经沾染上了最后的粉红、淡紫色彩,等走到楼下,红紫已经消逝,漫然的灰蓝将它们笼罩了起来。但人们不再着急,知道春天的风会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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