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斌:我工作,我写诗
黄斌,1968年出生于湖北赤壁市,现居武汉。1993年获《诗神》全国诗歌大奖赛一等奖。2005年与武汉一些诗友合作,编辑诗性文化读本《象形》。诗作散见于《诗刊》《天涯》《诗歌月刊》等刊物及诗歌选本。出版诗集《黄斌诗选》(2010),随笔集《老拍的言说》(2016)。
我 工 作,我 写 诗
黄斌
还在读高二的时候,那是1984年,我就在《长江文艺》上发表诗歌习作了。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我才华出众,而是得益于父亲的关爱。父亲给我找了两个诗歌老师,诗人叶文福和饶庆年。他们给我改稿,教我如何写诗。另外,我自己还敲开过诗人梁必文的房门,请他给我改过诗。他们怎么改的,现在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蒲圻的诗风很盛,在蒲纺开过《诗刊》的“青春诗会”;《人民文学》的诗歌编辑如韩作荣等,也在蒲纺和蒲圻市里开过诗歌讲座。1985年的时候,蒲圻楚剧团里,还办过一次“赤壁诗会”。那时不到16岁的我,以一首《我故乡拉板车的父亲》的长诗,上台摇晃着身体朗诵,竟得了一等奖;后来上了大学,还能在湖北人民广播电台里的文艺节目中听到;诗歌好像是著名的播音员陈亮朗诵的。我一直记得他的嗓音。另外,当时还有龚卫民、范超、肖剑华、宋星珍等一些同样写诗的同学,我们时时聚在龚卫民家谈诗,或者读诗。这是我和诗歌最早的相遇。
1986年上了武汉大学,我读的是新闻系,遇到的写诗的人更多了。大学里社团多,被人随便一拉,就入了伙。我记得军训回来,参加武汉水运工程学院的“一二·九”诗歌大赛,因为是临时才被通知,就直接去了,被主持人点了名字,就走上台,背诵我的另一首诗《梦李白》,是高三时写的。在台上,我看到台下的一排评委在一起翻打印诗稿,但我当时并没有准备打印稿,只能直接背。我一边背,一边看到他们后来都放弃了寻找,就安坐着听了,没想到的是,还得了两个一等奖中的第二名。我还记得发奖品的时候,又上了台,评委们上台和我们一一握手,奖品是一个通电后能发光的玻璃制品,像个小鱼缸,我回学校后,就送到女生宿舍了。
武汉大学当时很自由,很多课学生可以不上,老师也不怎么管。我读的虽然是新闻系,四年下来,算算在哲学系上的课最多。这些老师都是一代大儒,如陈修斋、肖箑父、刘纲纪、邓晓芒、郭齐勇等。还记得听过台湾学者傅伟勋的“创造的阐释学”讲座。这算是难得的缘分了。社团活动值得一提的是成立了所谓“珞珈诗派”,成员有七个人,如李少君、洪烛等。诗歌活动参加了很多,如武汉大学的樱花诗会,华中师范大学的、中南财大的、中南民院的等等。当时在诗学上,我更认同湖北大学的诗友张良明、沉河、周雪菲一些,在一起还利用当时的《武汉青年报》搞过诗歌专版什么的。现在想来,人在青春期的时候,只要开口,都可以是诗的。我还记得87级的一个小师妹,随便写一首诗,都有好句,比如这样的句子——她在自己的体香中迷路。
于我,诗歌就是一种习得,像一门技术,曾经学习过,操练过,也没有被认真反思过,如果灵感来了,就写下来。但那时钱省有一句话影响了我。我记得一次我们并排在湖大宿舍里一起上厕所,钱省在边上说,写诗不能太书卷气,就像屙C,要有屙C的快感。
大学毕业后,诗歌的名誉,好像一夜之间变坏了。比如听到有人说,在街上随便扔出一块石头,就能砸中一个写诗的。1992年后,在媒体上班,也听到同事开玩笑,说,如果说谁是诗人,那是骂人的话。
可能我是一个真正迟钝的人。到了媒体上班以后,我做的是一种很另类的事情——版面编辑——上夜班,给报纸画版,或者像诗人黄灿然一样,编辑国内国际的时事。我大学毕业后,本分配在一所大专的党委宣传部编校报,可能是当时年轻,觉得太过轻闲。校报一月两期,除了安排稿子,就是跑印厂,给学生家长寄报纸,太闲了。平常没事,就是睡觉、写毛笔字、下围棋。
到了媒体上班,才真的让人充实起来。在那个时候,报纸刚开始激光照排,可以听到很多老编辑讲铅排时代的故事。日常上班,一般是晚上九点半上班,在四楼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一边通过办公室顶部挖出的一个洞,接收顶楼电台里用绳子扯下来的一卷卷来自新华社的电稿(是针孔打印机打的,电稿两端,都有针孔)。一边读,一边用毛笔醮红墨水,在上面删稿。有时要组合稿件,就用浆糊,把稿子拼接起来,真是剪刀加浆糊了。把稿子改好了,就拿一张版样纸,版样纸和报纸一样大,上面全是八栏的空格,小五号字的方空格,然后就用铅笔和版样尺,在上面画,给标题定栏区,标明字号,如标宋特大号、或大黑小一号什么的。画版的版样尺都是定做的,听说要花大几十块钱。左手转着版样尺,右手拿着铅笔和毛笔,在纸上画着。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左手转动版样尺时那种独特的手感。媒体责任重,在出版环节,更是如此。我听老编辑说,以前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因为报纸把斯大林逝世的消息发得版位偏低,酿成重大政治错误,结果报社的社长和总编辑一起下台。还听说某个小编辑因为发了自己的文章,一高兴,把自己的名字用了小二号字体,被开除。当时在新闻版上,只有国家领导人这样的级别,才能把名字在新闻副题或署名文章中用小二号字。
上夜班无疑是辛苦的,一般要到凌晨两点左右才下班。但夜班也是快乐的。一般是,版样画好了,坐在拼版工人边上,看他们把大样拼出来,就到晚上十二点左右了。大样出来以后,看看没事,就交给值班主任,等签字。这个时候,就可以到夜班食堂吃宵夜。当时都发餐票或发夜餐补贴,吃一碗粉或者面条;有时食堂的师傅还做锅贴饺,看到煎饺在油锅里响着,食欲一下子就上来了;如果想喝酒,就可以简单炒两个小菜,包菜、青椒肉丝加花生米,就可以喝二两了。吃饱喝足,回到办公室,值班主任已经把大样看了,并签了字,再看看顶楼的洞里有没有用绳子递下来的新电稿,如果有,就再看看,决定是否换搞。如果没什么,就直接给校对清样。下班前,还要看一看新华社的关机通知,如果没有改稿或者新稿,就可以下班了。
从1992年年底到2001年,我的每一个夜班,就这么过了。我感觉最深的,是在下班的路上,一边释放着多少有点劳累的身体,一边想着今天有没有可能出错,或者哪个新闻的标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走着走着,有时偶一抬头,看到头顶的月亮,安静地播撒着它的清辉,突然感到一种清冽的美,有时甚至眼中会涌出泪水。我想,不管我们人在做什么,负载着多大的压力,都不能改变天上的明月的这种普照。这,可能就是永恒了吧。自然的伟大,就像空气,给人的允诺,都是不要求回报的,它从来只给,任何时候只是展现自身,没有惩罚,没有追究,有一种博大的无私。
上夜班的这段时间,我仍然写诗,也写毛笔字。1994年的时候,我把大学毕业后断断续续写成的《追问的十四行》组诗,选了六首,用了一个笔名,寄给了《诗神》杂志举办的全国诗歌大赛,没想到也得了一等奖。
自从我学会了写诗,不管是在哪里,身边都有写诗的朋友。虽说诗歌在大众的眼中,越来越是一个笑柄,但我和我的朋友,好像并无知觉,也没有愤懑,似觉得现代新诗的这种公共形象,在我们几个人的交往中,作用不大,我们仍然是一群爱着诗的人。这一段时间里,沉河的诗,是我们评论和阅读最多的。他当时在古田二路的四十三中当语文老师,在大学的时候,我们就认为他是个天才,有超乎寻常的感性。他的诗脆弱、敏感、疼痛。他比我大半岁,但因为他的写作,我一直把他当成了弟弟,好像有责任鼓励和安慰他,支持他应付对我们大家来说都不是太容易应对的日常生活。的确,就像苏格拉底说的,美是难的。对我们来说,生活也是难的。沉河的诗和散文,在这一段时间里不断地喷发着,我有时读他的日记本,有时读他打印的诗。钱文亮和夏宏比起我来,更多了一种理论的或者说是美学的视角,他们在沉河的诗和散文中,发现了无力的美和善,还有爱,以及他诗中的敏感和疼痛显现的人文价值。我记得钱文亮在看了沉河的散文《生命》之后,说,这篇文章要进中学教材。后来,没想到这篇文章果然就进了中学教材。
我们在一起谈诗,同时我们也热爱思想。我们几个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都成了哲学家张志扬先生的校外弟子,接近一种在现在被称为现象学的学问。我们读张老师的书,讨论“个人的真实性及其限度”,讨论“汉语在言说苦难的时候为何失重”,以及“偶在的偶性”;就像讨论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为什么伊壁鸠鲁的单子是弯着下降的。在我,是读过不少哲学书的,从欧陆理性主义到英美分析哲学,一直作为一种知识在学习。但如果没有张老师,我的这些阅读,是没有血肉的,和生活是关联不起来的。我庆幸的是,我的朋友钱文亮、沉河、夏宏,都以一种兴奋在感受张老师的哲学,这,也让我无比兴奋。
思与诗,可以说是我九十年代的关键词。
1995年以后,我继续上我的夜班,同时还和尹卫华等朋友一起做《声样》民刊。工作和诗歌,在一起交错着。1997年底,李少君出于对朋友关爱之义,在他主编的《天涯》杂志上发了我的两首诗,感觉很温暖。
还有宇龙,我一直很少提及,是一种隐痛。当余笑忠1995年介绍我们认识之后,我们后来还一起很时尚地用上了电子邮件,交谈诗歌,还打算一起出诗集。2001年以后,我从报纸调到网站上班,我记得正在一个上班的时间,余笑忠告诉了我宇龙的死。我对宇龙的祭奠,是和余笑忠一起起草了一个文本,谈诗人之死。
生活就是残酷的,是残酷的美。所以,我有时躲在禅宗里,向空无讨生活。还发现了庄子。庄子的伟大,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想理你的时候,庄子这个时候就站在你身边,给你生活下去的支持。
做网站的时候,我仍然写诗,一直写到现在。
这期间,我的母亲去世,然后父亲去世。对一个无父无母的人来说,日常生活无疑孤独了很多,就像河流,突然没有了上游,中断了。父母的去世,让我感受到生活中最大的疼痛。我的迟钝,一直让我觉得父母是不可能死的。他们是我生命的缔造者,是爱和温暖的源泉。但他们的相继因病去世,让我觉得生活更残酷。我在悲痛中问自己,为什么生活让你亲眼看到死,为什么爱会被突然中断?在父母的死中,我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是多的,不仅是热的,还是有重量的。在生活中流泪,随时都可能发生。但在父母的死中,悲痛,让我发现,人生中,眼泪有它们最重的时候,最烫的时候。
我本可以不写诗的,是父亲要培养我,想来他是要履行做父亲的责任,让儿女成才吧。
自从我接触到庄子,或者自以为理解了庄子,我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尔尔。所以,庄子和骷髅的对话,有让人一醒的感觉。在这个层面上,诗歌,能算什么?
但我还活着,我和我的父母一样,要成家,要生儿育女。就像薪尽火传,要把生命的火种,传下去,爱,也要传下去。生活是最朴素的指令。
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汉字。
现在我认为,最大的思想,不是任何一个思想家,比如孔子或老子。汉字,才是中国最大的思想。孔子和老子,必须用汉字写出他们的思想。如老子提出道,他这提出的道,在现在那种叫做“中国哲学史”的学问中,应该是最高的范畴了,但这道,不过只是一个字而已,在老子本人,也是“强字之”,勉强而为的意思。也许他有更伟大或更深刻的思想和智慧,但在他个人,他除了写字,无法记录和表达。汉字的演变,在我,就像是父母之爱式的演变。就像我自己,只有经由父母,才能拥有生命,只有在汉语和汉字之中,我才能思想,才能表达生活的感受。
我庆幸的是,汉字是象形的。汉字,是一种生活中的看见,有生命的看见。
我想,或许恰是因为这种看见,我们的生命,就都没有离开,除了个体的死,是必须离开的。
因这种体验,我回到了汉字的“象”,正是人和人、和自然相望的这种表象活动,允诺了我们所有的可能。
诗歌,不过是这种表象活动的分泌物之一罢了。
所以,我仍能继续写诗,哪怕它已经僵死,成为被大众唾弃的艺术。
现在,我知道了自己写的是现代的汉语新诗——一种并不成熟的艺术。
还有,因为个人无法通约的生活经历,在诗里,我不孤独。
生,我认为就是恶的。是生,就要成长,要攫取。就像恩格斯说的,恶,才是推动的力量。还有赫拉克利特也说,只有干燥的灵魂是高贵的,当它一旦变湿,就粗浊了。
这,都不过是进行时态的现实。
荷尔德林估计就是这么发疯的吧!他说——人充满劳作,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生活的确就是这么美的,这么诗意的。
我因这样的感受,写过一首《惊讶》。生活的诗意,在你任何感受到它的时候。
工作和诗,想来也不过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偶然拎起来的一对映照,其实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被谈及。
我工作和我写诗,这几个字排列在一起的时候,突然有了对比,其实不过偶然如此而已。
只是在生活之中,有如里尔克所言,有何胜利可言?
在此,我突然想到,还是沉河随性说出的话,最能动人。他说——
善,是最高的道德。
爱,是惟一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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