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城丨我也想拥有你的秘密
一
又是个春天。
陈久五开着一辆SUV警车,沿着国道一路向北,接连穿过几条山间隧道,警车就开始行驶在山间崎岖不平的黄土路上。
进入了X城。
沙尘暴来袭。
一辆辆运煤车从山里驶出,车上满载着的黑色的煤,随着车身在山间路上的颠簸,零零散散地洒落在黄土路上。
凶猛的春风一吹,这些煤就夹进了漫天的黄沙中,远远看去像一团黑黄的马蜂,密集地攻击着警车。
这里是X城。
这里有鞋匠,屠夫,妓女,苦力,小偷,矿工,这些人在这里繁衍生息。
陈久五从没想过会再一次回到X城,二十年前他离开X城的时候,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车内暖风徐徐,吹着陈久五紧握方向盘的手,可他仍然感到四月的X城春寒未了,他戴着厚厚的墨镜,透过密实的车窗,在漫天黑黄色的煤沙中,他看到X城的太阳都被盖住了。
陈久五打开远光,猛踩油门,警车轰鸣,继续朝北驶去。
这里是X城。
这里还有开采不尽的煤,这些煤深藏在没有光亮的地下,又像生长在地下的黑色的粮食。
陈久五看着车窗外,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象,一个挨着一个的煤窑,煤窑周围低矮密集的平房,以及堆积得高高低低的煤堆。
陈久五把警车急停在一个煤窑空旷的煤场中间,然后下车,狠狠地踢了几脚正在警车边抢夺骨头的两只野狗,两只野狗嗷嗷叫唤着逃开了。
陈久五踩着硌脚的煤渣子,走向不远处的铁轨,他在铁轨边蹲下,点上一支烟,又从衣服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陈久五抽着烟,看着手中的照片。
男孩瘦瘦高高,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不苟一丝言笑,而女孩则穿着一条粉花裙子,在一片煤堆的背景下笑魇如花。
陈久五不知道男孩和女孩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张照片,在他的记忆里,二十年前的X城,就没有一家照相馆。
陈久五站起身,把烟头扔在煤渣子上,用脚尖狠狠地捻灭,然后沿着铁轨一直朝北走去。
陈久五想到了那个叫吴凯峰的男孩,和他的那些谁也看不懂的数学,物理,化学书籍。
陈久五又想到了那个叫做李雪莹的女孩,和她第一天转学到X城中学时的自我介绍。
那天所有X城的男孩都为李雪莹的到来而欢呼,李雪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像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静悄悄地从天而降,飘落到了X城的煤堆中。
除了吴凯峰,因为他是个哑巴。
陈久五还记得,在那个满是沙尘暴的春天,他在教室后面,靠窗的座位边,透过有裂痕的玻璃,看到李雪莹从一辆警车上走下来,在两名警察的陪护下,穿过操场,她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运动服。
那件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像一道圣洁的光,穿透了春天的沙尘暴,照亮了整个X城。
也照得陈久五惴惴不安。
陈久五沿着铁轨一直走,直到看到了那个在一片荒草中的青黑色的防空洞,他停了下来,又点上一支烟,远远地看着防空洞深邃的洞口。
陈久五的记忆像奔涌的洪水,猝不及防地漫延出,击退了最后一层沙尘暴的防线,一直漫延到防空洞内。
陈久五看到防空洞内的墙壁上,溅满了鲜红的血,在防空洞的地上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男孩,而在两个男孩不远处,另一个男孩将手中带血的冰溜,高高举起在防空洞内,燃烧正旺的一堆火上,冰溜瞬间就被火焰融化成了水。
陈久五又看了看那张照片。
吴凯峰和李雪莹的手,是碰在一起的。
天黑了。
二
1998年。
春天。
一群少年扬着头,嘻笑怒骂着挥舞着手中的甩刀,在X城灰蒙蒙的天空下,沿着铁轨前进,明晃晃的甩刀在他们的手中,像一只只飞舞的蝴蝶,带着十足的恶意,肆意妄为地穿梭在一个个煤堆之间。
煤渣和黄沙时常会随着风,不经意地被少年们吸进嘴里,又吸进肺里,最后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
这条放学的路不长,但又很长。
在少年们的身后,永远是一群女孩,在女孩的身后,永远是吴凯峰。
直到李雪莹的到来。
李雪莹走在少年们的前面,距离总是不远不近,她时而扎在脑后的马尾,时而披散开的过肩长发,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细长白皙的脖子,都让身后的少年们血脉喷张,也让他们不由得咽下了一口口混合着煤沙和荷尔蒙味道的唾沫。
陈久五就走在那群少年中间,身边是秦高飞和郑远。
陈久五总是觉得,这个突然转学过来的女孩,周身散发着不同于其他女孩的神秘能量,这能量温暖又潮湿,让他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陈久五想征服这股能量,于是他把手中的甩刀甩得飞快,可是他发现其他男孩似乎也想征服这股能量,他们也把手中的甩刀甩得更快。
只是无论男孩们多么卖力地试图引起李雪莹的注意,李雪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
唯独对吴凯峰,李雪莹会笑。
陈久五也是在李雪莹对着吴凯峰笑的时候,才发现再锋利光洁的甩刀,都比不上那一抹笑,更能晃人眼目。
陈久五想不明白。
男孩们更想不明白。
吴凯峰和其他男孩的确又是不同的,他是个天生的哑巴,他从来没有过甩刀。
吴凯峰的书包里,永远背着一堆不知道从哪来的数学,物理,化学书。
吴凯峰总是喜欢在草纸上写出一堆奇怪的化学方程式,有时还会画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它们总是非常完美地,通过不同的方式连接,进而形成一个整体,看上去既复杂又深奥。
陈久五那时还看不懂这些。
直到很多年后。
陈久五在警校的课堂上,学习毒品化学时,他才真正明白,吴凯峰当年画的是什么。
当陈久五面对那些复杂的化学方程式,一筹莫展之时,他依稀想起来,当年吴凯峰经常在草纸上,随意涂写出的一个又一个化学方程式,和这些化学方程式如出一辙。
甚至,更为复杂。
三
李雪莹的到来,撕裂了X城的秩序。
这一年深冬的时候,X城不仅极度严寒,而且下了很多场雪。
陈久五们听说,李雪莹是从南方的海边来的,南方的夏天有很多雨水,冬天也不会下很多雪,更不会像X城这么寒冷。
陈久五们还听说,李雪莹的爸爸是个缉毒警察,在卧底时被毒贩杀死了,为了防止毒贩伤害家人,李雪莹才来到了北方偏北的X城,寄居在远房的亲戚家。
陈久五们那时对毒贩的了解,仅仅局限在录像厅里放映的一部部香港电影。
从春天到冬天,李雪莹这个从南方来的姑娘,也从走在男孩们的最前面,变成了走在女孩们的最后面,她开始习惯在所有人的后面,陪着吴凯峰一起走这段放学的路。
这段路不长,但又很长。
李雪莹和吴凯峰总是与所有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这段路上,吴凯峰只是静静地听着李雪莹说话,偶尔点头或者摇头,而李雪莹不时发出清澈的笑声,也撩拨着前方男孩们躁动的心。
男孩们终于开始嫉妒,他们时常嘲笑吴凯峰,嘲笑他是个残疾人,他们把他的书扔到厕所里,看着他艰难地把书从厕所掏出来,然后他们又把书抢下来,再一次扔到厕所里。
让男孩们由嫉妒升级为愤怒的是,他们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雪莹开始和吴凯峰传纸条了。
那一张张神秘的纸条,总是在被两个人看过后,小心翼翼地藏到书桌的最下面。
男孩们偷出那些纸条,一条条大声地读出来,当他们看到在某张纸条上,李雪莹写着“我很喜欢你”时,他们就一边起哄一边继续骂吴凯峰是个残疾人。
秦高飞站在最前面,手中舞着甩刀,拿着那张纸条,逼着吴凯峰念出上面那五个字。
吴凯峰眼眶通红,他吱唔着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他还是面对着秦高飞手中的甩刀,把攥紧的拳头又缩了回去。
“残疾人。”
秦高飞笑了。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李雪莹,突然抬起手,在秦高飞还没笑完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在他的一边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流氓。”
李雪莹挺直了脊背,掩着身后的吴凯峰。
秦高飞有些懵,他觉得那一边脸有些疼,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李雪莹,忽然又笑了。
秦高飞舞着手中的甩刀,挑衅地看着吴凯峰,他的眼睛紧盯着吴凯峰的喉咙,似乎想把手中的甩刀插进去。
所有人也都附和着笑出了声。
李雪莹也笑了,只是在她笑出来的一刹那,她又抬起手,在秦高飞的另一边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更让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是,李雪莹转身在吴凯峰脸上亲了一口。
这亲下去的一口惊住了所有人。
一片寂静。
秦高飞嘴角抽动着,猛地把手中的甩刀插在课桌上,手指着吴凯峰大声喊。
“你他妈给我等着。”
秦高飞说完,转身离开了。
陈久五知道,或许很快X城就会有大事发生了,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过,秦高飞在X城和临村的群架中,用甩刀一刀一刀花了临村一个男孩的脸。
那个男孩血肉模糊的脸栽进漆黑的煤堆中,流出的血一点点把煤堆染红了。
而吴凯峰则憋红了脸,眼里噙着泪水,看着李雪莹,仍然吱唔着喉咙,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陈久五分明在吴凯峰一张一歙的嘴唇中,读出了他想说的话。
“我很喜欢你。”
四
“你说李雪莹为什么会喜欢吴凯峰?”
秦高飞在四面透风的防空洞里,抽着烟问身边的陈久五。
陈久五摇了摇头。
“那你说呢?”
秦高飞又问郑远。
“我他妈怎么知道?谁知道那个哑巴有什么好。”
郑远从秦高飞手里抢过烟,深深地嘬了一口。
“我知道为什么李雪莹喜欢吴凯峰。”
秦高飞沉默了片刻,看了看陈久五,又看了看郑远。
“因为她有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凯峰是个哑巴,她的秘密说给他听,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鸡巴秘密。”
郑远又嘬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头弹出老远,不屑地吐出一口烟。
秦高飞不再言语,而是拿出打火机,在防空洞内点着火,又一口吹灭。
如此反复了几次。
“我想办了她。”
“你疯了吧,这可真犯法,再说李雪莹她爸是警察。”
陈久五却不说话,而是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然后递给了郑远,他忽然想到了春天的时候,他透过教室裂痕的玻璃,看到李雪莹从警车中走下来,穿着的一身红白相间的运动服。
“算了吧,这事真不能干。”
陈久五强作平静地说了一句。
陈久五知道秦高飞说出这话,一定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他有时候十分厌恶秦高飞和郑远,但是在X城,他不能也不想改变任何规则,只能学会顺从。
“这里是X城,在这里说的算的,不是警察,而是煤。”
“况且,我们还未成年。”
秦高飞阴阴地笑了笑。
秦高飞接着开始对陈久五和郑远讲述他的计划,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空旷的防空洞内回荡,这回荡的声音,在陈久五的耳边嗡嗡作响,让他有些眩晕。
陈久五从防空洞里走出来的时候,脑子里是无比混乱的,他一直在想着秦高飞问他和郑远的那个问题。
“李雪莹为什么会喜欢吴凯峰?”
如果李雪莹不喜欢吴凯峰,就不会面对即将到来的无法阻挡的厄运。
陈久五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五
陈久五递给李雪莹纸条的那天,是X城那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天。
被煤渣子覆盖的黄土路都结上了厚厚的冰。
那些煤窑边密集低矮的平房的房檐上,触目惊心地垂下一个个坚硬而锋利的冰溜。
纸条上写着:晚上八点半,防空洞,吴凯峰死。
陈久五永远也忘不了,当李雪莹看完纸条后,看着他时,鄙夷的目光。
陈久五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久五想报警,可他又想到了被秦高飞一刀刀花了脸的邻村那个男孩,而且正如秦高飞说的,在X城,说的算的不是警察,而是煤。
那些黑色的煤才是X城真正的主宰。
陈久五整个下午都在外面的寒风中晃荡,他感受不到饥饿,也感受不到寒冷。
陈久五放眼望去,X城那些一个连着一个的煤窑,像一个个黑色的坟墓。
陈久五看着脚下厚厚的冰,他开始憎恨X城,也开始想要逃离X城,他为自己的怯懦感到悲伤,更为这座无主之城感到难过。
“我要当着吴凯峰的面办了李雪莹。”
秦高飞的这句话反复在陈久五脑海中浮现,而陈久五也越来越后悔,后悔那天跟着秦高飞和郑远去了防空洞,他试图不再去想这些,可是他做不到。
一直煎熬到了晚上八点半。
陈久五终于撑不下去了,他拿出甩刀,不顾一切地朝着防空洞跑去,他跑在光滑的冰面上,摔倒了好几次,又站起来接着跑。
陈久五拿着甩刀躲在洞口向里面看去,他看到在防空洞冰冷的地面上,铺着两件军大衣,李雪莹衣衫不整,披散着头发坐在军大衣上,她的脸上布满了惶恐和泪水。
陈久五又看到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秦高飞和郑远,鲜红的血从他们的脖子汩汩流出,而防空洞的墙壁上,也溅满了血。
吴凯峰拿着一个硕大的冰溜,仍然在猛烈地刺击着秦高飞和郑远的头,他们的头不停地磕碰着防空洞的地面,发出砰砰的响声。
陈久五看着锋利的冰溜一下下刺进秦高飞和郑远的头,一股股鲜血喷散在军大衣上,也喷到了吴凯峰和李雪莹的身上。
短暂的惊恐后,陈久五感到如释重负,他甚至忍不住哭了出来。
陈久五就那么静静地躲在防空洞口,看着防空洞里发生的一切,直到他看到吴凯峰终于停了下来,蹒跚着走到了熊熊燃烧的火堆边。
吴凯峰把还滴着血的冰溜放在火焰的正上方,一瞬间冰溜就化成了水。
陈久五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着吴凯峰缓缓抱起军大衣上瘫软的李雪莹,一步一步走出了防空洞。
陈久五看着吴凯峰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X城寒冷的夜晚中,他抬起头,看着X城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终于感到了极度的寒冷。
陈久五走进了防空洞,借着那堆残余的火,暖了暖早已经被冻得麻木的身子,然后点上了一支烟。
那堆火一点点熄灭了。
六
X城的人们是在两天后,才发现防空洞里的秦高飞和郑远的。
警察很快就破了案。
吴凯峰患有严重肝病的父亲主动自首,坦白承认是因为秦高飞和郑远总欺负儿子吴凯峰,而下手杀了他们,并且详细描述了作案全过程。
后来据说,吴凯峰的父亲还没等到死刑判决,就在狱中得了肝癌,没过多久就死了。
第二年中考。
陈久五出人意料地考上了省重点高中,他也是X城许多年来,第一个考上省重点高中的人,这也就意味着,陈久五将永远地离开X城。
而李雪莹和吴凯峰,在中考之后,不知去向。
那个防空洞也因为死了人,被贴上了层层的封条,很多年以后,X城的人们似乎也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
七
2018年。
春天。
陈久五时隔二十年,又一次回到了X城。
天黑了。
X城的煤窑之间,就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久五感到一阵阵寒意从防空洞内席卷而来,他拿出打火机点着火,火光瞬间就燃亮了整个防空洞。
防空洞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台,在实验台上,规整地码放着规格不一的试管,烧杯,蒸馏瓶,冷凝管等试验仪器。
这些试验仪器精密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集制造和提纯毒品于一体的复杂流程。
陈久五想到了二十年前,吴凯峰在草纸上画出的那些草图,这复杂的流程远比那些草图完美,甚至美轮美奂,堪称登峰造极的艺术之作。
在实验台的一角,一个个装满白粉的密封袋,在火光的照映下,触目惊心地发出暗淡的光。
陈久五走向实验台,拉开实验台的抽屉,里面除了一张张写满化学方程式的草纸,还夹着一张医院诊断单。
陈久五仔细地看了看诊断单,不由自主地锁紧眉头,陷入了沉思,可他又隐约听到了一丝声音,这声音渐渐清晰,也渐渐逼近了防空洞。
陈久五迅速把诊断单揣进衣兜,隐蔽在了防空洞的拐角,最昏暗的角落里面,他从角落里依稀看到一个人,拿着手电筒走进了防空洞,一直走到实验台边,把手电筒直挺挺地立在了实验台上。
手电筒发出一道明亮的光,照射在防空洞的洞顶,也照亮了来人的脸。
吴凯峰。
陈久五看着吴凯峰满是煤黑的脸,这张脸和X城每一个在煤窑中,长期采煤的人脸,别无二致。
陈久五看着吴凯峰把实验台上的那几袋白粉,装进了羽绒服的衣兜里,然后拿起手电筒,又朝洞口走去。
陈久五知道,吴凯峰现在就是这个防空洞的主人,在X城这座无主之城,他白天和每一个煤窑的采煤工一样,进入深深的地下,把深藏在地下的煤,一锨一锨地送到地上,夜晚他会悄无声息地来到防空洞,制造高纯度的毒品。
陈久五从角落里出来,跟着吴凯峰走出了防空洞。
陈久五才跟了不久,就发现吴凯峰开始不停变换步频,在一个个煤窑间交错穿行,后来他开始奔跑,不停地奔跑,陈久五知道吴凯峰发现了他,于是他开始不顾一切地追赶,他们就这样奔跑在X的城点点灯火中,像两条追逐着血肉腥味的,亡命的疯狗。
陈久五跑着跑着,忽然想到了二十年前,在那个冬天的晚上,他拿着甩刀,跑在光滑的冰面上,他摔倒了许多次,又站起来接着跑。
“吴凯峰,你再跑,再跑,我开枪了。”
陈久五冲着吴凯峰大声地喊着,他有些跑不动了,他弯下腰喘着一口口粗气,从身上摸出枪,冲天开了一枪。
吴凯峰回过头看了一眼陈久五,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纵身跳进了一个废弃的煤窑里。
陈久五拿着枪,紧跑了几步,也跳了进去。
八
煤窑里漆黑一片。
陈久五看不见前方,更看不清脚下的路,他只感到一股潮湿的酸腐味,刺激着他的眼睛和鼻子,这让他的胃液一阵阵涌向嘴里,也让他几乎不敢呼吸。
“吴凯峰,你他妈别藏着了,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还你照片的,你快点出来。”
“吴凯峰,你个哑巴,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陈久五说完,捂着胸口坐了下去,他一口口喘息着,忽然在黑暗中感到有一双手抓住了他。
手电筒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吴凯峰伸出了手。
陈久五强忍着刺眼的光,看着吴凯峰,他的脸除了牙齿和眼白是白色的,其余地方都是煤黑色的。
陈久五把照片拿出来,看了看,然后放到吴凯峰手中。
“下次,别他妈乱丢了。”
“要不是我在你们毒品交易的地点,搜到了这个照片,谁会给你带回来?”
吴凯峰接过照片,冲着陈久五笑了,他吱唔着喉咙,却仍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陈久五缓了片刻,然后站起身,突然拿出了手枪,顶在吴凯峰的额头上。
“吴凯峰,无论怎样,制毒是犯法的。”
陈久五竟有些哽咽了,他不知道这二十年吴凯峰是怎么度过来的,但是作为一名缉毒警察,他别无选择。
“跟我走吧。”
陈久五拿出了手铐。
吴凯峰表情错愕地看着陈久五,突然猛地弓下身子,随手抄起了甬道边的一把铁锨,朝着陈久五握着手枪的右手劈了过来。
陈久五没有一丝防备,铁锨重重地劈在了他的手上。
手枪啷当落地。
陈久五忍着剧烈的疼痛,跃起抱住了吴凯峰,吴凯峰的铁锨被撞掉了,他们扭打在一起,争抢着地上的铁锨。
陈久五和吴凯峰滚在煤窑坚硬的地上缠斗,渐渐地,陈久五感到力气越来越弱,那股酸腐味不住地涌进他的嘴里,他艰难地喘息着,抱着吴凯峰的手渐渐松开了。
陈久五看到吴凯峰骑在自己身上,操起了铁锨,高高地举过头顶。
陈久五又想到了二十年前,在那个防空洞内,吴凯峰用坚硬的冰溜一下下刺击着秦高飞和郑远的场景,这场景恍如昨日。
吴凯峰高举着铁锨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吴凯峰重重地扔掉铁锨,一步步朝着窑口走去,白粉从他的羽绒服里掉出来,洒在满是煤渣子的窑洞里,那片白色覆盖在黑色的煤渣子上,像一片巨大而轻盈的羽毛。
陈久五躺在地上,没有了一丝力气。
“别往南走,警察马上就会来了。”
陈久五硬撑起身子,艰难地喘息着,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
“往北走,一直往北走……”
陈久五说完,又一头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陈久五闭上眼睛,他刚刚习惯了窑洞内的酸腐味,却突然感到身子在渐渐地向下陷,头顶上的碎矸和碎煤也开始一点点落下。
陈久五感觉整个人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中,那些纷纷落下的碎矸和碎煤正一点点将他吞噬,而两块巨大的盘石周围的矸石都被瓦解掉了,盘石轰然落下,砸在了陈久五的腿上。
陈久五感到钻心的疼痛从两条腿蔓延开,一直传遍了全身,而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掩埋在了碎煤和石砺下面。
陈久五窒息了,他在巨大的疼痛中,看不见任何东西,耳朵也在嗡嗡作响。
陈久五昏迷了好几秒钟,直到他感到身上的那些碎煤和石砺开始松动的时候,他透过一点点缝隙,借着手电筒的光,看见吴凯峰在一下下地狠劲扒拉着那些碎煤和石砺。
“你快走,别他妈管我了,警察真的马上就会来了。”
“快走!操你妈的!朝北走,一直朝北走……”
陈久五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久五喊着喊着,就发不出声音了,他终于哭了出来,他也终于又开始后悔了。
吴凯峰扒得手上溢出了血,一滴滴血滴在黑色的煤上,也滴到了陈久五的脸上。
陈久五闭上眼睛,恍惚间,他听到了警车声从地面上传来。
九
陈久五和吴凯峰重新回到地面的时候,数辆警车把X城包围住了。
陈久五被担架抬着,他抬头看X城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和二十年前一样。
陈久五已经感受不到周身的疼痛,他知道腿可能要保不住了,可能自己会成为一个残疾人,他感到特别疲惫,想好好地睡一觉。
陈久五刚闭上眼睛,却听到一声枪响,惊破了X城。
陈久五猛然想起来,他的枪落在窑洞里了。
陈久五挣扎着在担架上坐起来,他看到不远处,吴凯峰倒在了一堆煤堆中间,地上是他的那把枪。
陈久五忽然想到了二十年前,中考前一天。
吴凯峰找到陈久五,让他在中考卷子上写上吴凯峰的名字和考号,而吴凯峰则写上陈久五的名字和考号。
陈久五问吴凯峰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凯峰吱唔着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他在一张纸条上写道:
“因为你拥有我的秘密,而我也想拥有你的秘密。”
吴凯峰看着陈久五笑了。
陈久五又从衣兜里摸出来,他在防空洞的实验台抽屉里找到的,那张吴凯峰的肝癌晚期病例单。
陈久五看着病例单上吴凯峰的字迹,眼泪止不住地又流了下来,在防空洞里看到这张病例单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为什么吴凯峰会走上这条路。
十
一个月后。
陈久五在一个下午,逃离了医院。
陈久五拄着拐杖,坐着出租车一路飞驰,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机场。
“你当年为什么会喜欢吴凯峰?”
陈久五面对着李雪莹,他知道太多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很想知道这个当年他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
“因为,我有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说给他听,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什么秘密?”
“我的爸爸不是警察,而是毒贩,他是在贩毒过程中被警察击毙的。”
李雪莹平静地说完,透过落地窗,看着机场跑道上起落的飞机,早已经泪水涟涟。
陈久五沉默着,一言不发。
良久,陈久五拿出那张病例单,递给李雪莹。
“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得病的实情。”
“肝癌晚期。”
李雪莹接过病例单,她流出的泪水滴落在病例单上,模糊了吴凯峰的字迹:
“还剩最后一单,就攒够了做哑巴手术的钱,真的需要好多钱,也攒了好多年啊。既然已经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就更要先去做哑巴手术。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对你说过我很喜欢你。”
陈久五目送着李雪莹通过登机口,又看着飞机从跑道上滑行,疾驰,升空,直到消失在天空中。
陈久五知道,南方的夏天有很多雨水,冬天也不会下很多雪,更不会像X城这么寒冷。
陈久五走出机场,他又想起了那个春天,他在教室最后的座位上,透过有裂痕的玻璃,看到那个穿着红白相间运动服的女孩,穿过了操场。
她像一道圣洁的光,穿透了春天的沙尘暴,照亮了整个X城。
本周脑洞题:假如你穿越到自己的作品里,你的脚下踩着你的主角龙傲天的头,你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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