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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宿醉中闯入大海丨Editor's Pick

2017-10-12 09:30:26 作者:单读 阅读:载入中…

他在宿醉中闯入大海丨Editor's Pick

波拉尼奥的故事并不只是另一个酸楚的落魄天才的故事。在生命的前四十年,他写诗、酗酒、吸过毒也革过命——一位标准的流浪诗人。2003 年,波拉尼奥死于肝功能衰竭,发现病情后,他疯狂写作,也开始整理此前写下的诗歌手稿,成为我们今天见到的《未知大学》的雏形。如译者范晔所说,《未知大学》是他的“病历”、是以他流亡生活为素材的“公路电影”。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他将前四十年的生命收入行囊,向着更伟大的流亡进发,而要理解他为何启程、又将往何处去,答案可能就在这本“病历”中。

2012年我念高二,学校对面主营教辅的书店忽然多了两本厚如辞海的大部头,就摆在书架显眼处,某一天午休时我买完奶茶进书店瞎晃,抽出来翻了几页,不得要领,就放了回去。之后的几天,每天我都会来翻几页,始终没搞明白他在讲什么,最后也没下定决心买下它——那可是六十多块钱。一周之后,我买下了紧挨着它的那本《我不是来演讲的》,马尔克斯的演讲集,同样是刚出版的新书,薄薄的一册。那本书的作者我没听过,很快就忘了,只记得他和了不起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来自同一片大陆,写了一本《百年孤独》三倍厚的小说。那本书是《2666》。

 

▲《2666》,波拉尼奥著,赵德明译,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那时候差不多就是罗贝托•波拉尼奥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节点。之后的几年,《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美洲纳粹文学》、《护身符》和《遥远的星辰》陆续被译为中文,加上更早引入的《荒野侦探》,它们逐渐构成了波拉尼奥的基本面貌。拉丁美洲的小说传统是如此伟大,其中有太多似是而非但灿烂的名字,从奥拉西奥·基罗加到胡安·鲁尔福,豪·路·博尔赫斯,再到六十年代“文学爆炸”中的明星们:马尔克斯、略萨、科塔萨尔、富恩特斯……人们开始将照片上那个总是夹着烟的瘦子与他们相提并论。再看看他腰封上的书评与数据吧,名流对他的《荒野侦探》和《2666》交口称赞,连带着他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美洲纳粹文学》、《护身符》,他的每一篇小说都被发掘出巨大的文学价值字里行间是各种流派与名家的倒影。照片里这个倒八字眉的智利人像是敷衍着承认这一切:他俨然成了二十一世纪拉美小说的新代言人,让这片被隐匿的大陆再次在西方视野中可见了。“行吧,行吧。”他应当是这样说的。尽管彼时他已经去世了。2003 年,波拉尼奥死于肝功能衰竭。《2666》于身后出版,随即为波拉尼奥带来世界性的声誉。

 

波拉尼奥是极其特殊的。他的故事也并不只是另一个酸楚的落魄天才的故事。波拉尼奥的生活远远溢出了“一位小说家的一生”的容积。包括《2666》在内的所有小说,全部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完成的。在生命的前四十年,他写诗、酗酒、吸毒,和墨西哥的艺术家圈子过放荡的生活,参与发起过融合了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写作班和街头剧场的“现实以下主义”运动,他参与反对皮诺切特将军的革命并险些被杀害,之后又是漫长的流亡……总之在那些日子里,除了写小说他什么都干。而四十岁之后,他则几乎只干了写小说这一件事。一切的转变都发生在儿子降生后,他已经移居加泰罗尼亚,忽然决定要尽一个父亲丈夫义务,彻底告别过去游荡的生活,为家里挣钱。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波拉尼奥选择的补贴家用的方式是写小说。尽管这一选择中包含着对自己文学能力自信,我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他实在是找不到其它合适的赚钱方法了。

 

▲波拉尼奥在墨西哥

熟悉波拉尼奥作品的人都知道,作为作家他是一个面孔复杂的异数。他是真正的流亡者和游荡者,流亡于祖国之外,游荡于秩序边缘。那一代被放逐的智利流亡者并没有在其他国家受到优待——就像我们常在现代史中看到的投机者们那样——这些理想主义的、立场鲜明的左派文人在欧洲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受欢迎的。尽管被视为拉美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波拉尼奥一生都在嘲讽拉美作家圈子,对于含糊其辞的“魔幻现实主义”也不屑一顾,极端藐视西方的规则体系,时刻游走于他所痛恨的文学主流的边境线。他有着一种接近萨义德所说的知识分子的自觉,时刻对各种看似“正确”的意识形态保持警惕,尽管他尖锐地攻击右翼观念,左翼文人自鸣得意的抱团在他看来也是无法接受的。这一切体现在了他与众不同的创作中。同其他拉美作家一样,波拉尼奥超现实色彩强烈的作品饱含着对祖国和美洲大陆现实的深切观照。而他介入现实的方式,既不是像其他作家、诗人那样写作“政治文学”(包括书斋中的博尔赫斯都有许多表达对庇隆政权不满的政治诗歌),也不是如马尔克斯那般以魔幻的手法直接展现大陆的苦难,在波拉尼奥的大多数作品中,有的只是绝对旁观者看似漫不经心的讲述眼见的幽微和浩瀚,读者读到的是看似得意洋洋忏悔、嘲弄式的质问,也有一枚神色漠然的子弹正中眉心,猎物抱着行刑队长痛哭一场。

 

我眼中的波拉尼奥总是这样的一个形象:作为少年人的他在宿醉中闯入大海,而革命的浪潮已经无可挽回地撤离了他的脚踝,而他在海岸线上无止境的游荡,疲惫但是勇敢;脚下的沙子越来越轻,而追问越来越沉。

 

▲少年波拉尼奥

确信波拉尼奥是自己最钟爱的作家是在去年,接连读完《美洲纳粹文学》、《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和《遥远的星辰》之后读《护身符》,读到结尾,那是我高中毕业之后唯一一次读小说读到泪水逐行滴上书页:

 

“就这样,那些幽灵般的小伙子穿过了峡谷,跌入了深渊。那是一个短暂的过渡。因为他们那幽灵般的歌声或者说幽灵般歌声的回音,如同空谷回音一样,依然按照他们从前的步伐前进,在我的耳朵里,那是勇敢和慷慨的脚步声……虽然我听见歌声里谈到了战争,谈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牺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伟业,我却明白最重要的是说到了勇敢、镜子、欲望快乐

 

而这歌声就是我们的护身符。”

 

只有诗人才能写出来这样的段落。诗歌是一种价值和力量,小说以自身的速度接近它。

 

尽管波拉尼奥四十岁之后就基本不再写诗了,但他的小说中对于诗歌的讨论、化用或是直接写出近乎诗的句子随处可见,密度大到你会认为他根本没考虑过读者的感受——当然,他应该是真的没怎么考虑。1992 年,波拉尼奥的肝病进一步恶化,他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 1978 年之后的诗歌,与其说是拾掇遗物,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个老道的猎人向荒野进发前收拾行装。之后他便开始完全的小说创作。正如前文所说,我们认识的波拉尼奥的面目基本来自小说,这是他的另一次伟大的流亡,而要理解他为何启程、又将往何处去,必须通过诗歌。通过《未知大学》里的这位肮脏的“特洛伊城的圣罗贝托”。

撰文:涂俊南

▲《未知大学》,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8 月版

(以下节选自《未知大学》,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译者范晔/杨玲,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8 月版。标题位置标有*的诗歌意为无题。)

*

一千年后不会留下 

这个世纪写下的任何作品。 

后人会读到零散的句子,堕落 

女人的脚印, 

静止孩子的片断, 

你缓慢的绿眼睛 

彻底不复存在。 

就好像《希腊诗选》, 

又比那更遥远, 

好像冬天的海滩 

为其他的惊奇与其他的漠然。 

*

写的是失去丈夫,被抛弃的, 

老女人,残废女人,疯女人。 

感动世界的“大战”与“大业” 

背后是她们。 

一天天活着,靠借钱活着, 

钻研我们的城市

我们的运动 

   我们的歌曲  

      之中的红色小斑点。 

一个周末

地区已封锁。这时候 

还矗立的只有 

警戒线,不出房间 

的小情侣, 

秃顶冷漠的酒吧老板, 

月亮在天窗。

我梦见一个周末 

充满死去的警察和汽车 

在海边燃烧。

羞涩的年轻身体,就这样 

我们将总结这些年:

羞涩的年轻身体蜷缩,

微笑学习,劈开腿 

在空浴缸里。

那个混混二十岁,乡巴佬,小折刀在 

智利人脖子上,二十五岁,此刻唯一的游客。 

折刀煞白好像窗户在身无分文的此刻 

两人形象的交错 

持续几秒钟。一首歌的歌词,一杯拿铁 

咖啡,一次注射,灯芯绒裤子闻起来 

像屎,一个女人的鼻子,夏天的青铜色。 

某人真实的手拉上窗帘。 

交融。后退一步看看 

入侵者的脸(同样可以说:引路者)。 

一波波断裂的词语没能从他肚子里 

出动,某种紧迫感要剥光面前更年轻 

男人就算赢。在巴塞罗那 

马尔托雷尔广场的拱门间,后退一步 

仿佛游戏永不结束,十五年前的

地图,欲望只在一个近似微笑中显露 

勾勒出一座金字塔,一头野牛,一种星辰 

年轻人的黑色手臂,然而他的折刀并不闪光 

因为在智利人脑中已经是钥匙。

浪漫主义狗

那时我二十岁是个疯子。 

失去了一个祖国 

却赢得一个梦。 

只要有那个梦, 

其他无关紧要。 

不工作,不祈祷 

也不在凌晨学习 

和浪漫主义狗一起。

那个梦活在我灵魂的空洞里。 

一个木头房间,

在阴影中, 

在热带之肺的一叶。

我偶尔也回到自己里面

看望那个梦:雕像凝固 

在流动的思想中,一条白虫子在爱里扭动。一种涌出的爱。一个梦中的梦。而噩梦对我说 :你将成长。 

你将把痛苦和迷宫的形象抛下 

你将遗忘。 

但那时候成长可能是一桩罪行。 

我在这儿,我说,和浪漫主义狗一起 

我要留在这儿。

复活

诗歌进入梦里 

好像潜水员在一个湖里。 

诗歌,比所有人都勇敢, 

进入垂直

下沉 

一个无尽的湖好像尼斯湖 

或混浊不祥好像巴拉顿 [1]。 

从深处看她 :一个潜水员无辜者裹在意志

羽毛中。 

诗歌进入梦 

好像死去的潜水员 

在上帝眼中。 

[1] 巴拉顿(Balatón),是中欧最大的美丽湖泊,位于匈牙利中部。—译者注。

*

雪落在赫罗纳

这就是节拍?

甜美的冷漠回旋 

好像黄昏的灯塔

没什么比这更柔和更孤独 

雪落在赫罗纳。

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格子

此时,他,又或者一半的他,登上一个浪涛之巅。 浪是白色的。他乘上了一辆与自己意愿相反的火车。包厢里只有他,窗帘开着,黄昏的景色被贴在脏兮兮的玻璃上。各种一闪而过的、昏暗的、紧凑的色彩在座位的黑色皮革上展开。我们为他营造出一个安静的空间来, 以便让他能凑合工作。他点燃一支香烟。火柴盒是褐色的。盒盖上画着一个十二根火柴组成的六面体。标题上写着:“用火柴来游戏”,盒子的左上角标着一个“2” 字,说明这是系列游戏的第二个。游戏的名字叫作“不可思议的三角形赋格曲”。现在他的注意力又停留在一 个苍白的物体上,片刻之后,他发现那是一个正开始一片片碎掉的正方形。之前他认为是银幕的东西变成了白色的海浪,白色的词语,还有那扇与永恒的茫茫白色融合在一起的透明玻璃。忽然间,一声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短暂的声音让他觉得仿佛一种色彩被一道裂缝吞噬了。但那会是什么色彩呢?一句“火车停在了北方的一个村庄上”,让他错过了对面座椅上滑过的一个个影子。他用手捂住脸,尽量让手指分开,以便监视所有向他靠近的物体。他在上衣口袋里寻找香烟。吐出第一口烟雾时,他想,忠诚就像火车一样刻板地移动着。蛋白石色的云雾笼罩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脸”这个词衬托出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人喊了一声。他盯着自己 一动不动停在地上的双足。“鞋子”一词永远不会升腾。 他叹了口气,把脸转向车窗,田野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更深邃的光芒。就像我头脑里的光一样,他想。火车在一片树林边上滑过。一些区域可以看出刚刚被火烧过的痕迹。树林边上空无一人,对此他并不感到奇怪。但那个驼背住在那儿,沿着一条供自行车行驶的小道再前行一公里就到了。我对他说,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兔子和像松鼠一样的老鼠。树林被向西的公路和向东的铁路夹在中间。周围是一片片菜园和庄稼,城市边上是一条被污染的河,河岸上是废旧汽车的坟墓和吉卜赛人的营地。再往那边是大海。驼背打开一听罐头,他的背半靠在一棵又矮又破败的松树上。车厢的另 一头有人叫喊了一声,可能是个女人,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鞋跟熄灭了香烟。她的衬衫上绘着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格子,长袖,棉质。驼背左手拿着一听番茄沙丁鱼罐头,正在吃饭。他双眼盯着树枝,倾听着火车开过的声音。

我是自己的巫术

皇家广场的幽灵们在我家的楼梯上散步。我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一直盖到眉毛,头脑里不断冒出并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词句,听着他们来来回回,开灯关灯,以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迟缓上到屋顶平台。我是月亮, 有人这样说。但之前,我是街头混混,窥视着那个阿拉伯人,在最短的时间里扣动扳机。第 5 区狭窄的街道, 毫无可能走出去或者改变命运,命运就像阿拉伯人的头巾一样贴在我那油乎乎的头发上。一个个互相远离的词句。种种很久以前发明的城邦游戏......“法兰克福”......“公寓最大的一面窗子前的一位金发姑娘”......“我已经无能为力”......我是自己的巫术。我的双手触摸着一幅壁画,画中一个比我高二十厘米的人伫立在阴影中,双手插在上衣兜里,为死亡和死后的空灵做着准备。对我而言,他人的语言是无法理解的。“多日夜不成眠后的困倦”......“一位金发姑娘走下楼梯”......“我叫罗 贝托 · 波拉尼奥”......“我张开了双臂”...... 

摄影丨Matt Wilson/Pierre Putman/Caiti Borru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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