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的故事
我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在她向我主动搭讪的时候，我全身戒备。
“你儿子多大了？我儿子今年五岁了……”女人的话题除了儿子就是丈夫，而这类话题多数是向闺蜜讲的。我没有答话，打量起面前这个女人。她有一头浓密的短发，却一点也不清爽与精神，脸盘儿带着些幼稚的沧桑，轮廓是好看的，却没有充分调动五官的情绪而显出呆滞，眼光散着，像夕阳下一蓬迷蒙的秋草，全身的肉都塌着，提不起劲。听她说话，太过一板一眼而显得木讷。我知道我的戒备是多余的，与这样的女人交流，可以不费劲，也可以很费劲，我决定在一个心智欠缺的女人面前缴械，听她讲一段波澜不起的故事。
她很大方地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王芳，是九十年代的师范毕业生。毕业后，在一个小镇上教书，找了一个工作体面的男朋友，男朋友在镇政府上班，家里开着一爿餐饮店，是人们眼羡的生活。王芳自然十分珍惜这份福气，在学校工作很努力，负责全校最优秀的班级。她和男朋友商量好了，带完这届别人的孩子，就结婚生自己的孩子。幸运之神向这个朴实的农村姑娘张开了臂膀。
但是，一个人的幸与不幸，是命运决定的。幸运之神只在姑娘身上打了个盹儿。
那年，王芳生了一场病，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咳嗽加发热，一切表征都是感冒的症状，要强的姑娘并没有放在心上，多少大难大灾都挡过了，这点小感冒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这次感冒却成了她人生中的一次转折，就像是一颗淹没在沙尘中的不起眼的小石子，姑娘人生的列车偏偏撞上了它，那么轻轻一硌，便远远岔出了轨道。后来感冒发展成了呕吐、昏迷，送去医院住了两个月，出来的时候，王芳像《聊斋》里洗心革面的花姑子，换了一个人，认识人，也记得事儿，就是没有那么鲜明了，深邃的思想被缚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的膜，隐约有样子，却是久远以前的样子，她再也无法把头脑里储备了几十年的知识讯息传递给学生了，那些优秀的学识和能力被那次感冒无情地雪藏，王芳从学校一线教学岗位调整到了学校图书管理员，后来病情又反复发作几次，一年大部分时间闲在家里。(心情日志 www.wenzhangba.com)
早些年的师范生，人人都系着一道保险绳，人人都有一个打不破的铁饭碗，这道保险绳成了王芳的救命稻草，但昂贵的医疗费用还是花光了家人的积蓄——包括准备结婚的钱，王芳现在仅靠着每月微薄的工资度着日子。
对于未婚夫，王芳没有向我多加叙述，所以，那只是一个概念男人。他是理性的，不提分手，也不拒绝分手，或许他早就吃准了姑娘善良的心思，也或许考虑着父母的晚景，在王芳主动提出了分手后，他们理所当然成了路人。
王芳在叙述这段的时候，很简约，轻描淡写，听不出来留恋与决绝，爱恨与怨愤，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眼里还是蓬散乱的草，任何惊心动魄的回忆都激不起半点情绪的涟漪。但是我一直相信，对于一个没有失去记忆的女人来说，她的情感不会淡却，她会有清醒的疼痛，而理智与无奈会让这种疼痛锥心。王芳没有向我讲述她的苦痛，她不是来诉苦的，她只是讲故事，向一个陌生女人讲述另一个陌生女人的故事。
王芳的病情后来稳定了下来，她现在都没说清楚是什么病，或者不是病，只是命。
后来，在朋友的撮合下，重新认识了一个男人，没有工作，只有个常年生病的老母，偶尔在建筑工地上做零工挣血汗钱。王芳仍然很珍惜。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还好是个儿子，王芳是没有灵巧的双手和敏慧的心思为一个女儿梳洗打扮的。王芳向我讲故事的时候，她的儿子就在身边时远时近地玩耍，穿着不很合身的衣服，手腕和脚腕裸在秋风里，满是泥垢，脸盘儿裂着细小的口子，像暴露的神经末梢，是经年的北风吹的。小家伙的样儿随母亲，眼里有一种缺失，要么生活欠了他，要么他欠着生活，不是很合群。小家伙不懂得自己的那份缺失感从何而来，他不懂得遗传，不懂得自己的母亲与别人的母亲之间的差异，他对母亲没有普通孩子过分的亲昵或是疏淡，他只知道是母亲，可以让自己现在有吃有穿的母亲。
天色暗了下来，王芳唤过儿子，告诉我她丈夫要下班了，她要回家做饭了。她在讲完故事还不忘完整地道别，这是怎样一份大悲大恸大惊大喜之后的自在随性啊。
这个女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命运从她身上索走了一些东西，却又残忍地留下了所有的记忆，让她多年以后还能清楚地向一个陌生女人讲述。但命运又大方地赋予她善良与坚强，让她在自己的归宿里平静地回忆，平淡地生活，为母孝亲，为夫做饭，为子洗衣。或许，我们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上帝在播散这些人类种子的时候，那些错位的，终究要回到自己既定的轨迹中去。
天色被灯火照亮了，高楼里炊出好闻的烟火之气，我知道，有一味，是那个叫做王芳的女人的，不管浓淡，都是生活。
刘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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