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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春天

2022-03-11 11:32:25 作者:鹅黄的柳 来源:鹅黄的柳投稿 阅读:载入中…

无法抵达的春天

  无法抵达的春天

  1。

  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春天,内心依然没有温暖之感。像是冬日的寒风,蔓延至了第二年的春天,且侵占了整个春天,而后便是突然而至的夏天。我记得那天父亲操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慢腾腾的脚步已经走了很久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屋里的钟表滴答作响,与父亲的脚步声遥相呼应,营造出一种平静又不安静的氛围。有时候,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多年前父亲在冰冷的屋子里踱步的情景,甚至耳畔不时响起他嘶呼嘶呼从喉管里冒出来的喘息声,想象出他张开的嘴巴像火车头一样,呼出来一股股腾腾弥漫的白色气体。

  那个春天的午后,我没有打招呼从远方归来。带进屋子一股子寒气,正是那股寒气让父亲有了几分清醒。他听到我推开门迈进院子的脚步声后从屋子里迎出来,棉大衣还没来得及裹严实就奔了出来。我说爹,你出来干啥,快回屋子。他没理我,凶巴巴地拽着我的胳膊往屋子里赶。进了屋子后急忙插上门。

  父亲给我营造了一种神秘且严肃的气氛。我看见父亲的脸色是煞白的,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极度恐慌。这让我后来总把他与犯事儿的胡二海相联系,我猜想成了热锅上蚂蚁的胡二海杀了人后的内心会是怎样的焦灼不堪。那晚就着灰暗的灯光,他伸出一只脚踢了踢已经气息全无的杜婶,斜楞着眼睛在屋子里四下寻找着什么。街门已经从里面落上大锁,没有人在这深夜会突然光临。胡二海便慌张甚至有些放肆地在屋子里翻找着什么。

  父亲进屋后镇定了许久才平息内心的激动。他移步走到水台边,舀起一大碗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由于喝得过急,水顺着脖子灌进他的前胸。父亲那样子似乎要把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一并吞进肚子。我想那一刻他一定想到胡二海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他一定还按照自己的经验预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在一大片开阔的打麦场上,乡亲们围过来,里里外外全是攒动的人头与沸腾的吵闹声。开始执行枪决了,刑场安静下来,接着是一声响亮的枪声。看着冒烟儿的枪口,父亲还能想象出子弹挣脱弹镗呼啸而出的样子。

  没抓铺前村子里看上去是安详的,像是过节,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在街上走来走去。一些人坐在背风的地方小声议论着什么,说着说着便相视而笑一下。一些人散开了,一些人又聚拢起来谈论不休。我走在街上,在这样的氛围中便会想起父亲那天拉我进屋后眼睛里躲闪不安的神色。父亲说,别瞎跑了,这两天在家呆着哪里也别去。谁问起什么事儿你就说不知道。我问他怎么了,他黑着脸并不理我,那一刻他似乎口渴的厉害直奔水台去了。后来,父亲便不停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

  父亲的话不免让我想起与胡二海曾经玩耍的往事。在我印象中他总是斜楞着眼一股子与人拼命的样子。即便偶尔与人说笑,也无法遮掩他骨子里深藏着的那股子狠劲,样子很凶,笑声极大,像冰渣子含在嘴里的感觉。胡大海是他哥,却不这样,他腼腆的很。兄弟俩巨大的反差曾引起过乡邻的议论,有人分析说,这应该与胡二海的眼睛不好和父母对他的娇惯有关。小时候听说胡二海出生三个月了,对眼前的活物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眼睛是睁开的,但毫无神彩。他的父母以为他什么都看不见,着急坏了,裹着一条棉被拉着板车四处求医。他们总是满腔热情出去,换回来的是一肚子的灰心丧气。这样奔波了几年,孩子是有点视力了,但是看任何东西都是雾里看花。他的脾气极坏,很像他爹胡力。胡二海长大了总是凶巴巴的,看不顺眼就砸家里的东西,胡力心情不爽的时候就拿他大儿子胡大海撒气。有一次,我去找胡大海玩耍,没有进家门远远的就听见胡二海摔碗的声音,再后来便传出来胡大海的哭泣声。他爹胡力嚷嚷着说,你招惹他干啥,看我不打死你。胡大海从屋子出来的时候眼窝子里全是泪水,我看见他半个脸已经肿起来,像发起的面包。他嘴里骂骂咧咧小声嘟噜,王八蛋,他们早晚要把我弄死。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眼睛里迸射出一道寒光。

  这样一想,我是不愿意和胡大海玩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哭哭啼啼,他的可怜与懦弱。每次联想到他凶恶的弟弟,我内心就泛起几丝不安与恐惧。但是,没有玩伴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要去找他。于是,有时候,他的弟弟胡二海便会从家里跟出来,嚷着要我们带他玩儿。我们不理他,走的快,胡二海跟不上就喊起来,等等我等等我。我们故意不等他,远远地看他脾气暴躁大发雷霆,或是站住脚心里窃喜,看他急匆匆追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哎呦叫痛。最有趣的一次是我们故意绕着一根电线杆子走,结果一回头,便看见龇牙咧嘴的胡二海,他的额头已经破了,鲜红的血流出来,鼻子嘴巴全是血沫子。

  2。

  后来,我才从大人口中知道,胡二海的眼睛是治不好了。医生说,他是胎里带的,一生出来就散光弱视加斜视,视力弱的极厉害,一米开外都看不清楚。听胡大海说,胡二海看电视几乎扒在屏幕上。在夜里,他常常一人独占一台电视机。他站在电视机前,撅起一个大屁股,大半个身子遮住别人的视线,痴痴地看,其他人只好在他背后听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猜测着电视机屏幕中的画面。这样下来,他斜楞的眼睛更加倾斜,本来就天生残疾的眼睛就更加黯然无光。

  胡力没有轻易放弃他。八岁那年,为了上学方便,胡力曾经托付上海一家远房亲戚帮他联系大医院的眼科医生,联系好了千里迢迢赶过去。上海的亲戚带他们到医院转了一圈很快就出来了,剩下的时间便招呼他们在大上海游玩一圈。回来的时候,胡力给大家讲的更多的是大上海的风土人情、风景名胜,关于治眼睛的事情,他只字不提。现在想来,这也能理解,既然医术那么高超的大医院都治不好,还瞎折腾干什么,说说也无益处。

  大人是绝望了,绝望之后带来的便是心情的放松。孩子既然这样子了,还能指望他将来做什么。学校上了半年后,胡二海便回家了。是他自己不愿意上的,家长也乐得如此。胡二海在学校被人戏弄,便暴跳如雷,四处挥拳头打人,一群孩子见状四散奔逃。剩下几个年龄大的,留下来,继续逗他玩闹。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我至今记得她常常身后甩一大辫子,上课的时候故意装出来凶巴巴的样子,眨眼功夫就笑成了弥勒佛。胡二海每次告状,都是不了了之。除了生闷气,别无他法。于是,我现在便能理解他发起脾气来的凶恶。

  父亲说,昨晚他没事做去街上散步,走来走去天就晚了。路过东二街那条极其狭窄的胡同时,父亲忽然发现墙头蹲着一个黑影。父亲离那黑影还有十几米远的距离,但是他还是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或者别的什么。父亲拐回头不去看,匆匆走另一个方向,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落脚声,扑通,像一个重物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地上。

  不知道怎么,父亲那晚嗅到了杀人的气息。他胸膛中那颗心脏扑通扑通一阵子狂跳,两条腿瞬间变得虚弱无力。那晚,父亲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他感觉他背后有一双带刺发亮的眼睛盯着他,甚至他感觉一回头便能撞见那双寒气逼人的眼睛。父亲说,他没敢回头,但是他脑海里不停闪现出一对邪恶的眼睛。父亲说了半截后,起身又奔向水台边,接着又是一大碗凉水咕嘟咕嘟入腹。父亲说,那晚一定是撞见鬼了,不然他不会突然生出那么大的恐惧感。父亲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年轻的时候,父亲曾经跟着一位年长的长辈做过几年村里的理事,经办过不少丧事,与死人近距离接触的场景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但是那天的不安与恐惧,让他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父亲说,那晚他好像看见墙头上一双极亮的眼睛,像一道闪电打在他脸上。

  事后极难解释清楚那天父亲究竟有没有看见这样一双极亮的眼睛。照例说,天那么黑,走路都是摸索着,凭感觉走的,没有月亮,也没有灯光。那么晚了,他怎么会看见人的眼睛呢?是父亲在恐惧与不安中产生的幻觉吗?

  胡二海被枪决那天并没有父亲预想的那样在村里的打麦场进行。消息放到村里后,也没有人能亲赴刑场去观看。甚至连胡家大人的哭喊声都没有听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天实在实在是太平常,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过着。但是,父亲说他那天晚上竟然梦到了枪决胡二海的场景。胡二海带着手铐脚链被执刑的法警押下警车,在一片无人的宽阔地,他背对法警站立,没有预备的命令枪就突然响了。胡二海訇然倒地。

  父亲回忆起,那晚梦醒后,他额头全是汗水。他一只手撑着床,一种手放在起伏不定的胸口,平静了半天,他才重新躺下。

  3。

  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和胡大海坐在一起喝酒。我和他再次谈起他那个不在人世的弟弟。胡大海面无表情地举着酒杯,静静听我说完后,一仰脖子,将一杯白酒灌进肚子。胡大海这样的表现在我看来,他表现了他的大度和宽容,同时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内心痛苦且内疚的复杂感情。常人去看也是如此吧,即便是穷凶极恶之人,在亲人心中仍有可爱可敬之处。后来,我曾经将这个故事连同当时的感受告诉一个教我写小说的青年作家。他听后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理解。

  我的那位作家朋友说,这就是人性,再冷酷也有其温情一面,再邪恶也有其善良一面。你或许并不了解他内心对亲人的那份情怀。这样一想,我觉得胡二海也是一个可怜之人,他的过错不应该让他一人全部承担。他苦闷与绝望的心情,谁能够真正理解呢?那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泛起几分感动,这是我对胡二海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情。

  胡大海就着花生米并不抬头看我,目光射向一侧,静静地聊起往事。他尽可能用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态去表达他想表达的内容,他甚至偶尔会用略微调侃的语气讲他弟弟的故事。胡大海说,那晚真奇了怪了,那么晚了,他的弟弟胡二海都没有回家。那是后半夜差不多两点钟,一家人都没有睡就那样静静地等他回家,院门、屋门都是虚掩着的。大家知道他习惯夜里出去活动。胡大海说,真是难以理解,白天他的视力一米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夜里,再黑的夜,他的眼睛却像一对狼的眼睛那样,把夜晚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白天他几乎足不出户,只有晚上,天黑下来,街上几乎撞不见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走出家门,四处游荡。

  那晚,大概是后半夜两点钟吧,二海撞开街门进了院子,他推门进屋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酒气。娘那天被他的酒气味呛的还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的样子把大家吓住了。二海还从来没有把自己灌醉过。

  胡大海终究没有说到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已经触及了故事的核心。我说后来呢,之前他又做了些什么呢。我瞪大好奇的眼睛望着他,盼他继续讲下去。可胡大海没有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他似乎意识到我这样启发他的邪恶用意,故意避而不谈,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了。

  4.

  我不得不说我也拥有一个极其糟糕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光,直到二十多岁,父母还为我担忧着什么。

  我十岁那年,和胡大海有过一次交锋。那天不知道因为一件什么事情。我和胡大海打了起来。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为争夺一块好看的石头,我和胡大海争论不休然后动起手来。胡大海病怏怏的身体哪是我的对手,没过几招,他就被我压在身下。后来,他脸上开了花,鼻孔冒着血泡,我的拳头和衣服上也满是血,我搞不清楚那手和衣服上的血是我的还是胡大海的。总之,打急红了眼,谁会在意这些呢。我没有注意到周围陆陆续续围过来一些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因为场面有些血腥,当时竟然没有人过来拉架,也没有人断然喝止。大家观战的兴趣似乎正浓。正打的起兴,我忽然觉得脑后一阵发热,转回头看,忽然看见胡二海手持一块砖头站在我身后。

  他凶巴巴一副拼命的样子,把我吓住了。

  后来的事情了结的比我预想的复杂,我们的战斗结束了准备各自散去。傍晚时分,两家大人闻风而动赶过来在大街上对峙起来,差一点交手。我跟在父亲身后,脑门后有一个血口子流血不止。胡二海的半张脸也是血肉模糊,躲在胡力身后。胡大海手持砖头依旧凶巴巴的样子。后来我便和他兄弟二人成了仇人。

  多年后,想起那些往事,总觉得那时候少年气盛,过于意气用事,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现在想想何必呢。自从我父亲将那晚的恐惧传递给我后,我便由一个狂妄之徒变成了懦弱之人。再后来我变得温文尔雅起来,认真读起书来,又到外地工作。我并没有刻意要成为一个作家,可是我有缘结交了一帮作家朋友,写了一些狗屁文章,学会用一双警醒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用一颗宽容的心包容周围的一切。

  父亲说,我给你说,那人一定是胡二海,从那邪乎的眼神里我看的出来。翻墙做什么,一定是干了坏事,说不定是杀人的事。我看他从来没有害怕过。那晚,怎么感觉身上的汗毛都被他的眼睛给照得根根立起来。

  果然,被父亲说中了。我回去第二天中午,派出所的警车就开进村子里。天大的新闻在村子里炸开了,杜婶被人杀了,死后连眼睛都没闭上去。家里被人翻得一地狼藉,后来经过盘查,发现家里仅仅丢失了20元钱和一瓶白酒。

  杜婶遇害前有一段时间经常一人在家。那时候她丈夫和两个儿子离家在一处工地打工。遇害后第三天早上,她丈夫回家取衣服,左敲门右敲门不见人开门,跳进院子里才发现家里发生了惊天命案。

  5.

  和胡大海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前面的恩恩怨怨早已灰飞烟灭,面对面坐着,还像当初年少时候那样交谈愉悦。酒至酣处,我和胡大海不免要谈起那次比较血腥的打架事件。

  我隔一桌的残羹冷炙醉眼朦胧地望胡大海。胡大海语气平静,面无表情,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是到了后来,他的情绪才显出几分波澜。那样的故事有些伤感,因为隔着太为久远的时间,已经失去了当初激荡人心的色彩。

  我告诉他我那天回去的结果是遭到父母一顿暴打,父亲打过后,忽然发现我后脑勺冒出一血口子,才想起来要送我到村里的诊所看一下。口子缝了八针,那缝针的村医是本村一个中年妇女,她并没有穿白大褂,脸上直接表露出嫌弃的神色,一张漫长脸直接拉成了驴脸。缝针的时候,不知道是无需打麻药还是她忘了,疼得我龇牙咧嘴一阵号叫。后来我才知道,她和胡大海家是远房的亲戚,我猜想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报复吧。

  后来我想,正是那次事件唤醒了我体内的暴力基因,催生出我邪恶的灵魂。之前,在父母及乡邻面前我还算是个听话的孩子,有时候还有点腼腆。

  我没想到的是胡大海回家的结果比我还要凄惨。他弟弟胡二海替他报了仇,一路上却不停骂他熊包。他父亲胡力因为他的软弱羞愧难当,回家后又是一顿狠揍。那天夜里,胡大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感觉自己全身没有一块不疼的骨头,全身没有一块不带伤的好肉。他说那时候他没有恨我,他心里装满了对家庭对父母对胡二海的仇恨。他想他在家是被整个家庭欺凌,在外面不过被我一个人欺凌而已。夜里他悲伤的哭泣,连声音都不敢大声,他把被子蒙住头咬紧牙关偷偷呜呜地哭。后半夜,他父亲发现了,光着膀子穿着大裤头冲过来了就是一拳。那一拳头抡下来,他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这件事后,胡大海似乎也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我发现他几乎没有了笑容,胆子看上去更小了,每次狭路相逢他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每次见,总像一只过街的老鼠灰灰溜溜狼狈不堪地逃了。

  那天的酒触及了胡大海内心深处一块坚硬的地方,并把它泡软成一滩烂泥。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死去的弟弟,他说曾经预谋过害死他的弟弟,这让他现在羞愧难当。当然事情没有办成,不然不会发生杜婶被杀的惨剧。

  那天的酒喝得漫长且忧伤,父亲几次出来阻止我们继续喝下去都没有成功。父亲已经白发盖头了,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他出来站在我面前规劝了几次,看我们没有结束的意思便回去了。父亲对我的印象已经改观,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我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锋芒,更不会像当年那样冲动的随时去当一个亡命之徒。父亲说,大了收敛收敛吧。这让我总想起那个寒风呼啸的春天,父亲拉着我进屋,合紧门户,惊恐不安的样子。父亲瞪大眼睛问我,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吧?你没有再在外面惹什么祸事吧?

  6.

  后来我在写作中从不谈及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我觉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里面充满无法言说的苦闷与彷徨,屈辱与狂妄,像一只暴躁不安的小兽被关进一只兽笼里。

  我的那位写小说的作家朋友曾经劝我把往事写进小说。他说话的时候抽着烟,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内心似乎有一千条理由要拿出来劝说我。他说何必和自己那么较劲呢,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切都不会重来。再者写进去,是把一段历史换一种方式记录下来。等你将这一切都忘却的时候,翻开小说读读,曾经鲜活的往事就会历历在目。我承认他说的不无道理,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被他打动了,决定写一写自己不堪的过去,可是几次提笔都又放了下去。

  我觉得自己还是无法面对从前那个自己。现在的我与从前的那个我已经判若两人。你说,我会和一个泼皮无赖、心狠手辣的狂妄之徒,面对面坐下来谈心吗?

  作家朋友无法从我笔下了解我的从前,在他面前,我的过去神秘且充满传奇。有一次他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他说他常常会为小说没有故事可写而感到无奈和悲哀,他说这一切都源于他太过平凡无奇的人生经历,他没有和别人打过架,没有和别人红过脸,甚至他的爱情都没有故事可言。这样的人生经历让他感到羞愧与难堪。所以他曾经把自己当做一个恶人,去体会他们内心深处的波澜。他对我说,其实胡二海也是可怜之人,你想想一想,那样一个人生境遇,他活的多么苦闷,他的人生你觉得有前途吗?别让他说,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人生一点意思都没有。整天守在家里当一只困兽,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那天我听到许多关于胡二海的趣事。这些事情多半充满传奇色彩。比如说胡二海白天曾经出家门到外面办事情,无缘无故掉到了河沟里爬了半天才爬出来,一头肥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竟然熟视无睹,后来他摸到猪屁股操了一手臊才明白过来。但是他夜里视力奇好,像一只夜猫子。他们的话似乎没有科学依据,但是听起来却津津有味。据说有一次,他手里没有零花钱,父母又不给,他趁着浓浓的夜色,偷偷从家里背起一包百十来斤的小麦直奔村外。那时候秋已深了,村外的田地里到处是淹没人头的玉米地。他没有走村外的大路,直接从玉米地里斜穿过去,到几里地外的一处养鸡场去了。后来,事情败露了,父母却毫无办法。养鸡场看到这样送粮食的人深更半夜登门卖粮食谁敢收呀?

  天快亮的时候,胡二海把一大包粮食原路背回家,重新放回原位,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子。如果不是后来胡家到养殖场买鸡蛋,他们致死都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件事情。

  这样的奇闻趣事让人听了唏嘘不已,不免要对他的呆傻嗤之以鼻并惊叹他一身的蛮力。有了这样一身蛮横的力气,到了后来,连他父亲也惧怕他几分。还有传言,胡二海曾经夜里暴打过他的父亲。那时候他父亲不过四十岁左右,正当壮年,在他儿子面前竟然败下阵来。

  7.

  其实,我父亲在他儿子面前也曾一败涂地。父亲当年曾经考虑过我参军的事情。有一段时间,父亲几乎是日日盼着我快点长到十八岁的。十七岁那年父亲曾经去过派出所一趟,回来后便是一通唉声叹气。去的时候,父亲是走着去的,他刻意避开大路走偏僻的小路,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回来后母亲问他去做什么,他摇摇头竟然不肯说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去,他是为了给我改户口上的年龄。

  那年春天,征兵的布告贴到村里后,父亲挤在人群前面将一些他认为重要的内容抄写在一个拆开的烟盒纸片上,拿回来家读给母亲听。母亲翻了一下眼,说年龄不够都是白瞎。父亲只好闭口。我知道父亲那时候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父亲没有轻易放弃,给村干部送几瓶好酒让他们想想办法,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十七岁那年我已经长成一个强壮的青年。过去那些鸡鸣狗盗的小事已经不再放在心上。我时常带领几个弟兄趁着夜色游走在附近的村庄里,需要我摆平的事情很多。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当时大环境的缘故,村村都有一帮子不安分的少年和青年,拉帮结派,没事找事。邻村一帮十七八岁的青年和另一帮人火拼,一边人人一把斧头,一边人人一把砍刀。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礼过后,十几人伤残。我一哥们也曾经历过那场战斗,事后他见到我的时候讲起那场厮杀无不豪情满怀。他在那场厮杀中的收获是断了一根手指头。

  允许他们这样玩命的打打杀杀,我们也不应该示弱。事后我也曾率领一帮弟兄经历过几场这样的厮杀,在那一带名声远扬。派出所曾经夜里来家找过我几次,无奈证据不足,拿我毫无办法。我继续在村子里和周边村子里作恶。后来和父亲谈起这一段经历,父亲告诉我他夜夜都是噩梦。他不知道我会在哪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中倒下永别人间,或者我在哪一场凶狠的殴斗中将他人斩于马下。事过多年,年老的父亲脑海里仍然不断有嗡嗡的枪响声,夜里他常常分辨不清那声枪响后倒下的是胡二海还是他的亲儿子。他一身虚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如他当年那样子毫无二样。

  父亲对我说,幸好,枪毙了胡二海。他的话我听得明白,如果晚几年,枪毙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我想没有谁会真正无视死亡的,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无法表现的从容不迫视死如归,那份胆怯藏在心里,弦绷的紧紧,轻轻一拔就断了。

  胡二海枪决的消息四散传播的时候,我决定亲自到执行枪决的现场去看一下。这样想便有一种戏谑的成分在里面。有时候我会闭上眼苦思冥想瞎琢磨子弹打穿脑壳会是怎样一个种感受。但是枪决的过程神秘且隐蔽,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在哪一天完成的。后来的某一天,只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一天深夜胡力领着他的大儿子胡大海偷偷拉回家一具尸体,在无人知晓的情况悄无声息地掩埋在荒郊野外。至此我才恍大悟原来枪决已经结束了。

  8.

  少年时期我曾经预谋过偷袭胡二海,我把计划设计的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都考虑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胡二海晚上视力像一只夜猫出奇的好。

  我遭遇胡二海的那次偷袭让我倍感屈辱。每次摸着后脑勺,我就会想起胡二海凶巴巴拍过来的砖头。一个月后,我的伤痊愈了,我偷袭报复的计划也基本成型。

  一天傍晚,天没有黑我已经准备好报复的工具和一个兄弟在他家附近潜伏起来。我们期盼着夜色早点降临,等胡二海早点出门途经我们埋伏的地点,好让我们狠狠揍他一顿。我们躲在一个黑漆漆的长满杂树和野草的河沟边远远观望着他家门口的动静。

  夜色终于降下来,逐渐黑成一块无边的幕布。我们从河沟边摸索着靠近胡家门口,我们分开蹲在他家门口两边,各自手里牵着一根手指粗的麻绳。我们这样做预想的结果是等胡二海出来后先让他来一个嘴啃泥,在他摔倒的瞬间,我们冲上抡起木棒一阵暴揍,然后逃之夭夭。

  我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胡大海也曾预谋将他的亲弟弟置于死地。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这件事情还是那天我在酒桌上听他讲的。他讲的时候内心有深深的忏悔之意。后来我曾反复揣摩他当时的处境,我想他当时定生活在风声鹤唳之中。在毫无希望与温暖的家庭生活中,他感觉只有消灭家中的邪恶他才会有出路。他对我说,他忘不了弟弟从背后拍向我的那一块砖头,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回到家里后却是暴风骤雨的毒打和冷遇。那年夏天的夜晚,他们全家习惯躺在平房顶上乘凉。那时候在平房顶上乘凉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时常发生有人从上面滚下来的事情。

  胡二海有一天晚上就从三米多高的平房顶上滚了下来。胡大海预谋的事情发生了,但结果却大为意外——胡二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爬上房顶继续睡去。胡大海觉得那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第二天他发现胡二海竟然毫发无损。这让他生出更多的畏惧之感,他甚至觉得这个邪恶之人有上苍保佑,任何人都拿他没有办法。

  那天的酒和谈话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9.

  我当兵的事情父亲终究没有如愿——谁会招一个惹是生非的小混混呢。二十岁那年我还在社会上四处闯荡。

  那年春天我赶回去是一个极为偶然的事件。我匆匆赶回家是要带一些衣服,然后匆匆离去。但是,杜婶的死改变了我的命运。父亲那晚的谈话极为重要,让我对人生有了一次深入的思考。

  那时候我在外面正策划要干一件要引起轰动的大事。我和几个兄弟盯住了一个做企业的老板,只要绑上一票就够我们几个后辈子花销的。我们把前期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待到钱到手了,我们就远走高飞。那天回来,我应该算是和父母来一次无言的告别。

  第二天,我起来的很晚。太阳高高照在头顶,我才从床上爬起来。村子里那时候已经沸腾起来,派出所的民警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排查。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去,便成了一个最大嫌疑。我决定留下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命案的现场后来我去看了,人太多了,警察拉起警戒线,大家只好远远地望过去。杜婶的尸体还没有收起来,几个警察守在旁边不让他人靠近。我踮起脚尖也无法看清楚死者痛苦的面孔。

  案件破获得出人意料的顺利,几天后就大白天下。那天晚上苦闷的胡二海不过是来杜婶家借二十元钱,杜婶没有好脸的臭骂了他一通。胡二海走后咽不下这口气,走到半路又返回去,翻墙跳进院子。他们只争吵了几句,恼羞成怒的胡二海就动了杀人的念头。

  我不知道,如果换成我会不会也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案件大白天下后,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的议论。那几天,我有种错觉,觉得那杀人的凶手不是胡二海而是我。他不过是偶尔的一次过激行为,我却是大家公认的十恶不赦的坏人。

  作家朋友的小说写的断断续续,一些故事连不完整,让人有种不忍猝读的感觉。他似乎不太在意这些,在他看来,有的人一生是一条直线,有的人一生是一条起伏巨大的波浪线,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背后的东西。

  春天总会在寒冷中悄悄抵达。虽然寒流总给人一种无法信任的错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胡二海已经没有机会明白这一切了,在我看来,他的春天永远无法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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