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ET来访，EX降临
编者按
你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孩。你害怕电影里爱人与前度重归于好的戏码在自己身上发生。于是你警觉，你像一个侦探搜集所有线索，你做好战斗的准备。但最后你才会明白，原来能够让人向前走的，才是爱。
作者 张祯
话说我第一次看到“EX”这个词的时候，曾没头没脑地认为它是某种与“ET”有关的东西，要不然就是个类似于“X”档案的组织，神出鬼没，瞬息万变，却时不时地在你的神经末梢上狠狠地抓上一把，留下一大片鲜红的印记。但事实证明，所谓“EX”果然是一种类似于外星人的可怕生物，时不时地乘着UFO到地球上空溜达一圈，抛下一两颗烟雾弹，或者干脆在麦田里摆起乌龙阵，画上几个蹩脚的旋涡，让人无法确定到底是自然现象还是另有真凶。
就像你不确定你的现男友（女友）是否已忘记他（她）们的EX们，还是像那些靡靡之音中所唱的：“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你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在凌晨三点突然惊醒。你害怕外星人的第二轮攻击，驾驶着碟状飞行物，携带着全新的高科技武器，在空中盘旋成一条闪闪发亮的光带，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停在你面前。
那种姿势多像宣战。
倔强的你必须应战。
你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你喜欢一个人在晚上托着下巴望着星空，你总觉得在某颗遥远的星星上，住着某种与你类似或不同的生物，你因此终日惴惴不安。你觉得他们不会像电影或卡通片上描写得那么友善，在你的想象中，他们面目狰狞，会突然挡在你面前把你打晕，然后把你的芭比娃娃抢走。
这似乎是你最担心的。
意大利和法国的合拍片《EX》翻译成中文是《旧爱喜欢你》，五个独立的小故事，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彼此关联。五对不同的爱人，经历了相爱、相厌、相弃的分分合合之后，鬼使神差地再次相遇，却突然醒悟原来EX才是真爱！即便那时身边已有新的爱人，但只要抱着“真爱就是唯一”的迷魂汤，闻着气味就可以上演一出“斩断新情、再续旧爱”的好戏。
其中最夸张的是做了神父的罗伦佐，本来过着无欲无求、六根清净、每日向上帝忏悔的好日子，却意外发现自己将要为前女友伊丽莎证婚。那个美丽的姑娘将要穿着白色的婚纱走入教堂，而新郎竟然不是自己！新郎是那个长着一副歪茄子面孔的蹩脚男人！过去的一幕幕像胃里一阵阵袭来的饥饿感，让罗伦佐疲惫得前胸贴后背。同样感到饥饿的还有他的内心，像被掏空的隧道，他太渴望像伊丽莎这样的一列火车再次从自己的内心里驶过，伴着呼啸而来的汽笛声，还有“哐当哐当”齿轮咬合的声音。伊丽莎的暗示同样给罗伦佐以鼓励，最后，神父罗伦佐成功抢走了新娘，在教堂前献上胜利的长吻，而教堂里，正站着一脸落魄相的准新郎。
这个故事让你看得毛骨悚然，你觉得你就是那个站在教堂里的倒霉汉，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衣和黑西服，在西服口袋里插着一朵皱巴巴的玫瑰花。皮鞋锃亮得尴尬，皱巴巴的手帕从裤袋里自动跑出来，要为你擦额头上渗出的一排排汗珠。没人同情你也没人为你愤愤不平，因为在两支幸福的糖人中间，你就是那只多余的木棒，抢夺了太多的糖衣和巧克力粉。在“真爱”面前，所有的牵绊都被视为阻碍。一段藕断丝连的感情中，后来居上的你，在追捧“真爱”的世人看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三。
同样的不安来自香港女导演麦曦茵的《前度》。“前度”的叫法总让你有种灵异片般迷魂诡异的感觉，仿佛是某个阴魂不散的亡灵前来讨命，她披散着头发张着血盆大口朝你扑来。事实上，EX的存在确实像幽灵一样让人起鸡皮疙瘩。就像电影中描述的那样，阿诗和男友陈均平在机场遇见了陈的前女友周怡，出于好心，她和男友收留了暂时无家可归的周怡。但同处一室的朝夕相处，让男友和周怡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多年来纠缠累积的思念瞬间爆发，这是阿诗想都没想到的事情。
养虎为患。农夫与蛇的故事。
怪不得叫“前度”，情节倒也与古时的志怪小说相吻合。蜷缩在树林里的野狐狸，是一团受伤的火，被好心的小姐发现并收养，但小狐养好伤后却原形毕露变成狐精，半夜将小姐杀死，吸了她的精气，取代了她的位置，霸占了她的情人。
好不恐怖。
你似乎看到那些闪着光圈的飞碟正缓缓向你移来，从厚厚的云层里一点点钻出来，云彩也好似被染上了金边银边，像一夜黑暗之后的晨曦。那些飞碟似乎比以前更耀眼高级，带着股势在必得的野心。你被那股杀气腾腾的闪电所击中。你分明看到，在那架神气活现锃新瓦亮的飞行物中，坐着那些被你称为ET（或者EX）的生物们。他们并非你儿时所想的那般面目狰狞，事实上，他们要么婀娜窈窕，要么风流倜傥，总之各怀绝技各领风骚。
你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矮了一截。
你暗暗攥紧了拳头。
回去积极准备应战。
你用男友的电脑，自动就登录上了他的QQ。你没有任何犹豫，在那些眼花缭乱的签名里，你寻找让弹珠停留的地方。像在寻找民国时期混进女学生队伍里的妓女，你自信看得出那些打过的耳洞、修过的眉毛和狼藉的唇印，就算这些都没有，你也闻得出那股脂粉气。像一只森林里的小兽，你嗅得出敌人的味道。
你紧握鼠标的手在每一张可疑的面孔下停留，人们都喜欢用自己最美的照片做头像。小方块中的人要么在抬头微笑，要么在故作深沉，要么在玩弄姿态。在这个被光影打造得近乎完美的世界里，她们娇美如红桃Q，聪敏如方块J，冷傲如黑桃K。你把光标放在她们脸上，迟疑着要不要点开，银白色的小箭头夹在她们两眼之间眉骨之下鼻梁之上，颤抖得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匕首。终于，你深吸一口气，轻点鼠标，像一个赌徒，翻开扑克牌，期待凑齐理想中的花色。
你逐一翻看每个人的资料，你审查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像刑警在排查犯人，你调出每一位嫌疑人的卷宗。问你究竟在查什么案？你推推眼镜，一句“机密事件，不宜外泄”搪塞过去。然后又欲言又止地补充道，“感情纠纷，错综复杂。”
分明是你的疑神疑鬼，哪里来的什么“纠纷”？所谓的纠纷至少得有两人入戏，双方势不两立，把“纠纷”加剧成“矛盾”。可这里分明是你一个人的戏，你自编自导自演，还兼任灯光舞台布景，连观众都没有一个。
镜片中映着你一张神经兮兮的脸，你终于在烟雾弹的密林中发现了一个“她”，被称为“EX”的她。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分明还不认识你，可就是这个“不认识”让你憋屈得很。你一页一页地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那些对话和字眼逐渐搭建出一个清晰的骨架，那是属于他们的单行道，他们驾着车飞驰而过，你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着，吃了一鼻子的乌烟瘴气。你一脸颓唐地看着远去的汽车越变越小，直到变成了天空脸上的一枚黑痣。
喂，你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你根本不应该追在后面吭哧吭哧地吃着汽车尾气。你分明应该优雅地站在前方的某个位置，等待一场车祸之后——或者没这么严重，只是汽车抛锚，他和她走散，然后他认识了你，然后他爱上了你。一切都理所当然，人人都该祝福你。你不应该往后走，这是单行道，禁止逆行。
可你多么想在一开始就加入进去，在他们发动汽车——不，在他们打开车门的时候就坐进车里。所以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的聊天记录，想象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你甚至可以把他们的对话分割出恋爱的不同阶段，暧昧、相恋、热恋、冷战、分手……你就像是个做好头发化好妆换好衣服的演员，候在一旁看舞台上的一对恋人你侬我侬，你跺着脚急吼吼地想要上台，被凶巴巴的导演一声吼了下去：
“急什么急呐，还轮不到你出场呢！”
你恨你不在那段故事里。
这是ET，几年之前他们曾经造访过地球，他们在麦田上留下旋涡，在戈壁滩上留下图腾，在一个人的心上留下烫痕。他们留下了一切可以留下的挑衅的信号，可是笨拙的人类却不得要领。如今，ET们要重返地球，带着最新的武器和虎视眈眈的野心。他们保留着好战者的癖好，像森林中古老的野兽，只要被自己标记过的领地就占为己有。这次，他们要收割麦田，搬走戈壁，抢走那颗心。
你用颤抖的右手点开她的空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在做战前的热身。她的日志，她的照片，你不放过她的每一条状态。你偷窥她的生活，用挑剔的眼光审视她的长相，你希望她琐碎又无趣。你在长满水草的海底来回游荡，期待发现烂贝壳、坏珍珠和臭海藻，你期待着她不战而败。
两个小时之前，你骗他说身体不舒服，电脑没电了，让他一个人去上课，把电脑留给你在图书馆上网。
身体好些了吗？还不舒服吗？想吃什么吗？我下课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
你看着他发来的信息，突然松开鼠标，整个身体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你用汗津津的手摸着额头。
天哪，我都在做些什么？
你记得毕加索画作上海巡回展的时候，你前去观看。展厅设在世博中国馆里。偌大的世博园，除了中国馆前攒动的人群外，其他地方都异样地平静。你总觉得这种平静像是废墟，就像你始终觉得鸟巢和水立方像是长满杂草的坟头和透着凉意的水晶墓地。在这种地方走路你总是小心翼翼，怕突然闯入的烟火气会惊醒那些酣睡的微生物，引爆古老的防盗系统，被像泥石流一样奔涌而下的水银所淹没。你闭上眼睛，重温那些灾难片里的经典镜头。嘿，这也是ET们留下的废墟，像金字塔一样的神秘建筑，它们在墙壁上留下了诡异的浮雕，其实是某个机关的启动器，按下它，整个建筑就会瞬间变成狰狞的怪兽。
那些怪兽分明就蹲踞在墙上嘛，被关在用画框做成的牢笼里。你已经走到了毕加索后期画作的展厅，墙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怪兽。创作后期的毕加索，喜欢在大幅的画纸上，用对比度更加强烈的色彩，笔触粗砺得像裹挟着沙子和碎石的龙卷风。那些画上的男女们以野兽的姿势相互拥抱着，手指紧紧地箍着对方，鲜红的指甲插进对方的肉里。脸上的表情因嫉妒和恨而变形，他们把头埋在对方的怀抱里，像被埋在黄沙四起的坟地里。这种密不透风的爱让你觉得血腥，你想起岩井俊二的《爱的捆绑》，爱情的绳索越拉越紧，缚住的只剩嘴巴里那最后一口空气。
你想了想，觉得还是喜欢毕加索之前的那幅画。是他中期的作品，画上三分之二是毕加索的侧脸，其他的三分之一被各种几何线条所占据。毕加索巧妙地运用镜子和玻璃窗，让另外两张脸也出现在画面上，三张面孔以一种三角关系对峙着。有评论说这幅画反映了毕加索当时和两位情人之间的周旋，他在她们中间举棋不定，无法抉择。
但你宁愿给它这样的解释：那张出现在镜子中的面孔是他现任爱人的脸，因为她现在就在他身边，而另一张面孔是由玻璃窗反射在镜子里的，所以显得更加模糊些，她是影子的影子，已经变成了爱的幻象，只停留在记忆里。
就像你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礼》，大嘴美女茱莉亚·罗伯茨饰演的茱莉安，信誓旦旦地要把前男友麦克从现任女友金米身边夺回来，她只剩四天的时间，四天之后，麦克就要和金米结婚。金米邀请茱莉安做伴娘，就像你用侥幸的心理打开大门迎接ET。你们都假扮无脑少女，期待EX良心发现，自动退战。但好强的茱莉安还是要最后一搏，她骗麦克说自己也即将订婚，麦克果然吃醋，不安地说自己心里竟然会有些，嫉妒。就在茱莉安以为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麦克还是和金米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因为麦克最后发现，他舍不得茱莉安，贪恋的是过去，但金米让他往前走，他真正爱的是她。这是爱，不是贪恋。
这让你大吁了一口气。
你像在海底憋了许久之后第一次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新鲜的氧气从鼻孔滑过呼吸道进入肺部，你觉得你的肺叶就像是两只翅膀，在气囊的鼓动下微微打开，血液饱满，展翅欲飞。
你退出了他的QQ，靠在椅子上安静地等他回来。你依然相信ET的存在，就像你相信蔷薇花一定会在初夏盛开。那么浩瀚的宇宙，数不清的星宇，总有一颗星球上繁衍着相似的生命，只不过这一次，因为你的自信，全然没有敌意。
你依然会把EX拼错，就在你给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你依然总是把ET和EX弄混，但这全然没有关系，因为ET和EX本就是同一类生物嘛——他们驾着银光闪闪的飞碟，在天空中忽隐忽现，在建筑丛中来回穿梭，在麦田里烙下旋涡，在太平洋上激起风暴。但你永远都不会被台风吹走，因为爱人牢牢握着你的手，像焊接在船板上的桅杆。你们鼓起来的衣摆是饱满的风帆，顺着暖流笔直而下。
本文发表于2017年第三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