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春天十二岁,作者:钟念念
编者按
钟念念全新作品《重在拥有》将于十一月在本刊刊登。一起来回顾她之前的作品《春天十二岁》: 十二岁的小女孩韩景筱春跟着爸妈回到老家过春节。在这一天里,她要面对父母婚姻的僵局与久未谋面的大家族……
作者 钟念念
大年初三的清晨,她在三江平原上飞驰的火车中铺里醒来。
半眯着眼掀起窗帘一侧,只见银空中低悬一道寒阳。这回她彻底醒了,第一件事又想到下头的僵局,遂蜷身坐起,不敢再睡下去。
一洞三对卧铺只余他们一家,父母在下铺隔桌静坐,双双侧颜望向窗外。取景框似的车窗里不断涌入一汪汪白莽荒原,间中有墓碑或路石踏着雪浪闪现。咣啷、咣啷……车轮撞击铁轨的闷响一声声钝击着框内的静默。
“爸爸,眼镜。”
一只镜脚绑了红棉线的粉红框眼镜立即从下铺伸上来。她取了戴上,眼里霎时清楚了,晨光中排着的一道道尘绒,对铺枕头的米黄头油渍和爸妈两蓬黑发里的白丝纷纷曝现。她转身开始穿衣,脑顶心抵着上铺板,虾蜷着背过双手极不熟练地向后捣去,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双排钩的胸罩永远穿不齐整。这是她本命年的新伙伴,红得艳俗的布面离胸前两只倒扣的浅口碟十万八千里,空荡荡的。但妈妈说都是迟早的事,小姑娘长得快呢。
穿戴利索后,她小心地伸下来一只红脚丫,四处探索着踏板。昨晚她执意睡在上面,为此还和不放心的妈妈赌气许久。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奇与期盼,也携带几分让爸妈站在同一阵营的良苦用心。可胆怯如她,昨夜的上和今晨的下都还要依赖爸爸。
“佳春,吃!”父亲韩稳平一把将她从中铺抱下来,然后变魔术一样递过去一枚红豆蛋糕,“生日快乐!回头给你买大的”,那是母亲从不让吃的充气防腐零食。她把蛋糕捏起来旋旋端详,犹豫的嘴巴微张。“不准吃!”妈妈一掌夺走,另一掌伸来一只苹果,“景筱春吃这个!”是命令的口吻。
“吃一点儿又怎样,今天佳春生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什么佳春佳春,改名都半年了,你还改不了口。”
“改名!哼,那也要喊韩景筱春!”僵局依旧。
半年前,在母亲景女士的一意孤行下,户口本上的韩佳春好不容易变成韩景筱春,成为其时颇为罕见的四字名。“景”是母亲的意思,她要求为自己对女儿的所有权立个名目;“筱”是大师的忽悠,说是五行缺木,“筱”笔画又刚好。母亲觉得“韩景筱春”也还不错,于是这名就改定了,才不管什么长度。而仿佛故意要占便宜似的,这之后大家都嫌四字繁琐,纷纷“景筱春景筱春”地唤来唤去,反倒像真随了母姓。所以韩先生素来的郁愤又累积了一大块——韩景又不是欧阳,添什么添,迷信!
“我都吃,蛋糕少吃点……对不起。”接着对着妈妈“咔哧”咬了一大口苹果,谢罪一样。
喝水的工夫,列车员握着车票夹来换卧铺证,妈妈把母女二人的蓝卡片递给爸爸,沉默的交换过后,爸爸把车票递还给妈妈,就转身去车头接开水。她希望他们之间这样和平沉默的合作能多一些,再多一些。
“我和他以后要是离婚了,你跟谁?”妈妈重端起望向窗外的姿势,丢给她一个背影,一句话。
“我自己过。”她嗫嚅着。
踏入过道,烧鸡火腿泡面味隐隐袭来,她避开扫着瓜子壳的乘务员,独自恍恍走在这一道狭长的空间里,经过一些坦荡荡的晨起日常,说尽借光您请和谢谢,最后闪进车尾的卫生间,收拾起她自己来。
这是她父亲十多年来头一回携家带眷赶在春节回老家。筱春爷爷奶奶去世已二十多年,自那以后兄弟姐妹四散各处,“孝亲”亦不再是家族聚会的充分理由。但这次不同,除了回去探大哥的病,他也寄希望于亲戚们的劝和——他不想离婚,虽然这场婚姻已经痒了两个七年。他只想快些结束眼下这磨人的冷战,无论以什么方式。实际上他觉得婚姻这种事情,稳稳当当凑合一辈子就已经很好了。像一种认真的懈怠,不抵抗最坏的,也不追求更好。
火车渐慢,阡陌间成片的雪白缓缓流过,席卷着不断退后的疏黑秃枝。她无法想象这里夏天的样子,更无法不怀疑植物和颜色是不是一年到头都只这一种。她低下头,看到石子和枕木在蹲便池下水的圆洞里倏倏飞过,间或有卫生纸闪现,突然感到一些新鲜——大地竟能以这种形式播放。冷冽的寒气咄咄涌入她温热的屁股,蹲下来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起身后她又空盯了一会那个圆洞,觉得像坐井观天的反面。但怎样表达这种反面,她穷尽十二年的词汇量想了好久,想不出。
对镜梳头,镜里她额角的青春痘红粉交接,两天没洗的刘海分了一个四十五度的岔,她还不太晓得该怎样具体地解决掉这些难看,只好用梳子蘸水,把刘海连带脑顶发斜分,梳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水蜜桃头,又认认真真别了一枚红蝶发卡。而洗脸后“水蜜桃”荡然无存,鬓角湿乱。她只好又气又耐心地退到后面重梳,把洗手盆让给身后素颜倦容却难掩清秀的女人。她边梳边偷看眼前那苗条的身段,恨自己是干巴竹竿一根,脸圆额宽,双眸呆滞,不协调得近乎无礼。长得一直这么抱歉,谁会愿意认领她的春天。
“哥,过年好!咱上哪?”司机乐呵呵地问。
“青山路东风大院。”
行李装进后备箱,一家三口就踏上前往筱春大伯家的路。近正午,街上无人,太阳高挂,白雪刺眼,乡景都不再是她父亲熟悉的样子,鞭炮碎屑围在路边雪堆脚下,给来往的车风刮起,或濡湿地混合雪泥黏在土路上,灰烂透了。
“我容易吗我……”鼻腔的鸣咽过后,母亲突然哭诉起来。
“你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他捶着把手吼道。本想好言相劝,嘴边却变作近乎咒骂的愤怒,他自觉待妻不薄,可万没想到快到家门口了她会来这么一招。他在心里“唉”了两条街。
静默良久。孩子的心悬着。
司机识趣地拧开收音机,喜庆的“恭喜发财”灌入耳朵,盖过母亲依稀的抽泣。车内暖气闷得心慌气乱,没人吱声。筱春对司机感到一种忧怯的抱歉,但她实在没有任何立场探头说一句“对不起”。她望向窗外,觉得吵架永远在抄袭吵架,此时此刻,分明是九岁那年的彼时彼刻。
那年冬夜十点,爸妈来接学琴的她回家,见面时她已察觉到爸妈脸色不对。但天寒路远,为了打车回家两人只好团结合作,两只手在滚滚车流边缘奋力挥招,六只脚在冷滑的冰雪步道板上兜兜转转,却迟迟拦不到一辆。不知咋的两张嘴战火又起,刀剑相接,光寒声锐,凛冽白气一团团呼出,她几乎快看不见他们。好久之后三人终于上车,一样的座位,一样的路面,一样的哭吼,她感到一样的抱歉。后来她才知道那晚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完整目击了路灯下的那幕。年底钢琴课结束,那女孩跑来送给她一个红色节拍器。她问为什么给我呀,女孩说我以后不在这里了,送给你,他们吵架你就使劲弹琴,弦要上得足足的,针要摆得快快的。她问那你以后去哪学呀。女孩说我不学啦,他们离婚了,我跟我妈回姥姥家,在三亚。
她没去过三亚,也没习得以弹琴抵抗吵架的技能。他们吵架时,她就停笔假设三亚女孩的命运,但想不出。或者把弦上足了听节拍器飞快空摆的声音,但又很快扶停。什么都颇不宁静。再后来她渐渐明白,吵架有它自身的寿命,生灭有时,涨落有时,天长地久有时尽。大概节拍器、弹琴、假设和写,都不过是自以为是、对象不明的抵御。
卸下行李,他们往大院门口走去,门前一溜斜坡,结了厚厚一层冰,上面的沟坎昭示着铁锹三番五次的奈何不得。灰雪印稀落地覆黏在冰坡上,叠着来访者的鞋印。三人谨慎地瞅准雪印缓慢上行。母亲的泪干了,筱春吸溜鼻涕,父亲护住行李在前面开路,短短一段斜坡竟给予一家人奇异而默契的同舟共济感。
大娘来开院门,一边惊叹筱春飞长的身高,一边朝屋里喊了一嗓子“回来啦”。三叔四叔候在一旁,抢着拿行李,不容拒绝的样子。他们家里的两位笑吟吟地拖住筱春母女二人的手往屋里领,说些路上冷阳光足的家常话。她们的孩子明伟明强两兄弟正满院子追着抽冰尜,脸蛋红扑扑,也不看人,老远喊声过年好,算是问候。三婶一面笑骂他们没礼貌,催他们洗手,一面跟母女介绍,都八岁,成天一起作,烦死。母女以前见过照片,点了下头表示知道。四婶也跟着“诉苦”,说都淘到一块儿了,回来到现在就没消停过。还是佳春好,考大学的料,肯定比咱有出息。四婶跟筱春妈是大学校友,在校陌生,没成想还有做妯娌的缘分。进得客厅,暖烘烘的菜香扑面袭来,刚离婚未再嫁的老姑迎在衣架旁,刚摆好三人的拖鞋,也笑,讷讷说句,“哥,过年好!”新烫的短发棕亮亮的。“哎……好,好,过年好!”父亲边递外套给妹妹边应着,眼里也是亮晶晶。她老姑去收筱春母女二人的衣服,母亲不脱,老姑空手腾在半空正尴尬着,筱春把自己的红羽绒服交了过去。“大哥在里屋,明功和大梅也在,我去帮大嫂摆桌子。”老姑挂好衣服后跟二哥交代一句,就去厨房忙活。电视重播着除夕夜的小品,厨房里传来笑声。
父亲送完压岁钱和礼物,领母女进入卧房,里头宽敞空荡,一桌一凳一床,墙壁三面留白,唯桌上方那面墙上端正悬着筱春爷爷奶奶年轻时的黑白相片。大伯半卧在床,整个人瘦了一圈,满头白发,幽幽望向南窗,光透过米黄窗帘干爽漏入,地板鹅黄。儿子明功在卸去年冬天装修时新安的暖气罩,取里面烤了一宿的袜子。女儿大梅倚在门口咧嘴微笑。
父亲敦促筱春问大伯好,哥哥姐姐好。童音刚落又看看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然而母亲并不看人,交叠胸前的小臂上搭着折三叠的白色短貂皮,微微颔首提醒大哥注意饮食,仿佛在问候空气。再无话。
“路上辛苦了。”大伯拍拍二弟的手。
父亲转身要拆带来的补品。
“先吃饭吧,”大哥拦他,“吃完再说。”
折叠圆桌已经摆开,玻璃转盘上压着一圈年菜,再家常不过。大娘指挥女眷往桌上端杯送酒,盛饭盛汤。众人落座,哥几个挨着坐了半圈,家家女人带着孩子围坐另半圈,背对正门。酒前闲聊,气氛渐热。大娘自豪地报菜名,明强却敲筷子作势要夹鸡肉,明伟也跟着伸长胳膊够粉条,被妈妈们喝住。大伯于是举杯开宴,向来善于整两句的长子竟然语塞,只说,“今天……高兴啊!给二弟两口子接风!哎,整错了,一家三口!”说罢破例干掉半盅白酒,大娘硬抢下来一口,怪他又不遵医嘱。也是当爷爷的年纪了。
大家开动,杯盘交错间,屋外鞭炮噼啪轰响,炸开雪堆,漫天荒芜。
筱春只敢拣眼前菜吃,却借两个堂弟不停转盘子的光,飞速从很饿很饿变得很饱很饱,她讶异一顿饭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剩下的枯坐该怎么办。碟碟碗碗间她看到妈妈握筷子的右手,也升得离筷子尖远远的,想到自己曾被妈妈取笑,筷子握那么高,你要嫁多远啊?不要妈妈了对吧?心痛痛的。妈妈每次只夹一点,也不太吃,偶尔心不在焉地跟住饭桌的节奏抿酒,喝汤,或嚼碟里一粒粒寂寞的花生米,一口一口恨不得把红衣嚼烂了才咽下去。一句话不讲。啤酒还有一打,众人杯里却是一寸一寸缓慢下降,喧闹间谈笑追忆敬酒祝词都渐变作模糊的背景音,母亲一鼓一鼓伏动的双颊也开始淡出,筱春越发苦恼一顿饭居然也会这样漫长。
她想起大林东路的粤庆楼,闹市里唯一一家有观光电梯的粤菜馆,旋转门正对一壁蔚蓝鱼缸,一盏盏水晶灯晃得满厅辉煌。厅中红木楼梯绕圆柱旋旋而上,墨黑锃亮的三角钢琴埩琮悦响……那是她从没经验过的新鲜。落地窗边坐定,侍者拿来菜单,收走高脚杯,给她脖颈系了小巧洁白的餐帕,礼貌等待点餐。她不安分地扒窗俯视外面立交桥上的滚滚车流,打量着外墙渐次亮起的五彩霓虹招牌。繁华才开始呢,就灭了。她被爸爸猛地拎起,转眼就重新落入市声鼎沸的人行道上,“这里不好吃,跟爸爸回家吃好不好?”“好……我……我不爱吃大饭店。”她仰头,仿佛能看见妈妈在上面抽抽噎噎地哭,捏着钱夹对侍者说,“我有钱……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八月底下着淅沥小雨的傍晚,凉风阵阵,树影墨绿墨绿的人行道上,她趴在疾走的爸爸肩头,看母亲从后面远远追过来的身影,毕生难忘。她摇着爸爸求他慢点,心却跟着下桥入隧道的车灯洪流一起,快快地,快快地沉下去……那是几岁的事了?五岁?还是六岁?不记得。
“来,弟妹,我敬你们一家。”大伯第五次敬他们一家,看样子醉了。母亲扶着椅背上的白貂站起来,举杯回应。
“你不……不要瞧不上我这个兄弟……他好,好的……”他搂着身边的筱春爸,结巴起来。“老韩你醉了,你别喝了……”大娘站起来劝。
“别……别拦我,小景,你们多回……多回来,以后……”他砰地拍下酒杯,脸红红的,两手在空中乱比画,使劲跺脚,“听……听没听见哇……呜……”爸爸也帮忙扶着他,眼红红地看向筱春妈。一种如鲠在喉的哀求。
“哎呀你好意思吗,一大家子你咋又耍酒疯了……也管不住,佳春哪,你劝劝你妈多回来看看……”大娘一边拦一边急着代言。筱春分明看见大伯眼角两行清泪。以前爸爸醉了也哭,骑车摔坏了脚,回来吐在床上,妈妈哭着骂他打他。她都记得。记忆怎么会这么清楚。
妈妈干了杯里的酒,依旧淡淡地,一言不发。不知道妈妈心里怎么想,不知道那顿饭怎么结束的。
饭后,把老韩扶回房,交二弟照看,大娘就去厨房收拾残局。四叔几个支起牌桌,铺上桌布,麻将牌噼里啪啦往下一倒,转眼砌成四条长城。烟茶备好,四叔往大伯房里瞧了一眼,跨凳落座。三叔三婶老姑跟着围坐,很快进入打牌状态。四叔左手抓牌掷牌,右手夹着烟,也不抽,任凭那烟烧得只剩一截屁股,再捻灭在烟灰缸里。食指指甲缝焦黄焦黄,像是常年熏成这样。八只手哗啦哗啦洗牌的工夫,三婶瞟一回沙发上坐着的白貂,低声动了动嘴皮,“二哥这婚哪,我看够呛。”“你咋恁多话。”三叔狠狠瞪她。三婶桌下回踹。老姑不响。好像众人事先都清楚这场婚姻内部的不悦一样。
沙发上筱春妈和四婶闲闲挨坐,白貂依旧执拗搭在她膝盖上。茶几上水果糖块乱堆,筱春妈拣一颗在手里搓着,糖纸搓开了也不吃,再包回去。收音机刚巧在回放情感调解节目,女主持人入戏一般嘶吼:“离!跟他离……”简直提油救火。四婶即刻兵荒马乱地换台,调来无害的省台旧闻低低伴奏。“我容易么我……”筱春妈低语,诉苦大约这样开始,四婶无话,只轻抚她貂皮里子,或犁着外侧柔软的白毛丛,良久憋不出一句。“我自己买的,他跟我红眼睛,一万二,一百堂钢琴课了。可我又不是不挣钱。”四婶往沙发背上一靠,伸臂扩胸,塌着腰轻拍她后背,仍无话。“一小时一百二,我也知道贵,看她哗哗弹错键子就惹气。哪里是弹琴,简直是弹钱。”四婶又直起腰,捏了一块糖一起搓。
“貂儿挺好,以后给筱春留着,传家宝。”
“以后!他不去,谈个屁以后。头年调他去珠海常驻,死活不去,怕得水裆尿裤,票子哗哗进兜的事,躲成这样。那个怂,你让他嫖他都不敢嫖。我说我知道自己出去干不容易,但我们母女俩在这边也是个退路。他忍个十年八年,等到筱春上大学,我搬过去不就得了。可他居然抹眼泪,说我逼他,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安安稳稳为啥要往外跑。要么就吵吵离婚,火车上还跟我犟,哼,离就离!他还有这个胆儿!”筱春妈压低声音说了进门以来最长的一串话。
“都奔五十的人了,不就图一老婆孩子热炕头。”
“奔五十的人了,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我不甘心呐,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么。”
四婶沉默,再也造不出开导的句子,就转开叙大学的旧,搜肠刮肚,也不知该从何叙起。后来两人双双望向窗外,谁也不再吭声。
外头阳光满院,明功带弟弟们在院子里放小鞭,噼啪崩响,呜哇啊哈四起,刚来串门的明功女友和大梅筱春被弟弟们的窘态逗得大笑。小炮放完换二踢脚,三只易拉罐各塞一只,埋入雪堆,人躲去院角,死捂着耳朵听砰砰砰爆响,雪堆顶轰然破洞,但依旧屹立,易拉罐炸上天,崩得稀碎,碎片夹着红纸屑哗啦啦飘荡纷落,隐没雪中。已经比刺激还刺激,筱春觉得压抑了十一年的心好像被狂野的二踢脚代言,直冲冲向天空发泄出去,像扔了一样,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了。她宁愿自己永远这样孤零零一个人,什么僵局都不再介入,同时也不再记得。
狂野过后,换大梅带头抽冰尜,明功一对在院角搂着看,笑得直不起腰,不时擤鼻涕,鼻头红透。明功戴深褐雷锋帽,厚耳遮盖住双耳,绒线在下巴颏上系个活扣。女孩戴毛线帽,又叠怯粉耳罩,后脑勺一颗大红球随风晃荡。淡红格大围巾一头凌乱滑到肩下,明功弯腰帮她重新围好。二十一岁,笑,阳光,爱情,不在乎冷,长大好好,好好。筱春跑着跑着就停了,傻立在阳光里哆嗦着羡慕对面两人。她并不知道她父母也有过这样引人入胜的曾经,更不清楚她羡慕的究竟是面前两人的缠绵,还是自己的旁观。
然而极突兀地,大梅叫她一起上厕所,说等下去外头玩。她点头,随大梅穿过客厅,路过主卧,来到后院茅坑。北面背光,视野猛然黯淡。她才意识到,刚才的阳光,也许已经全部晒完了。天寒地冻,茅坑积肥一点味道都无。她小心翼翼进出,心里复述大梅的话,手电在窗台,晚上起夜要带。
回去又路过主卧,门半开,大伯醒了,恢复初见时半卧床上的姿势。她瞥见父亲弓背蹲在板凳上仰脖瞅着墙上的照片,苍老如许,驻了驻足。不想被叫进去。
“刚才干啥呢?”
“和哥哥姐姐玩……这是你爸爸妈妈吗?”她指着墙上问。
“是,我爸,我妈。”父亲一一指认。
“什么话!那是你爷爷,你奶奶!”大伯向筱春纠正。“稳平,你这样说,好像跟佳春不相干似的!”大伯动气,握起拳头拍着床沿。
“佳春,过来!”大伯边招呼边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本线装方格本,扉页中央贴毛主席像,左下角微翘,大伯顺手抚平。筱春过去,倚在床边跟大伯看。
“家谱,喏,这是你爷爷,你奶奶,”大伯把本子拿远,抻高了脖子耷拉着眼皮一一指给筱春,“我,那个,你三叔韩稳才,四叔韩稳国,这你爹。”略过女眷,又翻一页,明功明伟明强也在上头。大伯酒蒜味的嗓音越过筱春头顶,对她爸说道,“稳平啊,回头你带走,把你家小景和佳春也补进去,听没听见?”大伯神情郑重。
“嗯。”筱春爸应着。写“韩景筱春”吧,一家人。他心想。
“没有啦?”筱春动手往前翻。只见两个不熟悉的姓名。
“没啦。这是你太爷爷,闯关东过来,只活你爷爷一个儿子。”
“好少。”
“是,就两页。”
“那你爷爷……我太爷爷没有家谱吗?”
“大概,找不着了吧。”
大伯翻到背面,指着字说,“这是他老家的地址,你爷爷记的”。两竖行凌乱繁体,筱春使劲看,只认出一个“山”。
“筱春,你磨蹭啥!”大梅在门口喊她,“你妈好不容易同意,大家伙都等你呢”。
“去吧,这个给你爸。”大伯吩咐她。
“注意安全。大梅,拜托你了。”父亲收好家谱,叮嘱她们。
穿鞋的工夫,筱春又瞥见恢复蹲姿的爸爸,只见那双抱她下中铺的双手正往后腰寻去,腰带上拴着的家与办公室的铁钥匙被他拨拉得叮铃作响,紧挨着的是支砖头大哥大,下方后屁股兜里,半沓零钱和一把硬币塞得鼓鼓囊囊。他来回摸索着这些挂在腰上的滞重,这些家庭与生计的分量,重心也随之渐渐后倾过去,几度濒临崩溃的平衡几乎要令他坠入板凳下的万丈深渊,仿佛那将是他后半生长久的、唯一的博弈。
明功带大家走去镇中心的年货大街,阴天无风无雪,大街入口孤零零站了只红色充气门,上头高悬的“恭喜发财”积满灰雪,不停乱晃。仅有两个鞭炮摊裸露在外,老板不知所踪,剩下鞭炮烟花堆得山高。二十四岁的大梅挽筱春殿后,漫天灰白也难掩俊秀,圆脸修眉,杏眼樱唇,白天是美发店里勤快的洗头妹,晚上是歌厅里陪唱的阿梅姐。精明伶俐,歌美人甜,几个月不到就狠攒了一些钞票,拿回去给明功读书,给爸爸治病,给妈妈贴菜钱。
六人乱逛许久,都觉又冷又无趣,大梅提议去街尾音像店租碟去明功家看,于是大家结队走去。路上筱春跌了一跤,蹭了一屁股除雪剂和的泥,被大梅拉起来扑搂,红羽绒服的泥点窸窸窣窣落了一些,又拿纸巾擦。黑在红里黯淡下去,但红终究不再彻底,像一些记忆。
七岁时,她也这样跌过,在小饭馆门口积年累月的污水冰道上,坐了一屁股新泼上去的酸菜汤,比此刻还要尴尬。接她放学的父亲递给她纸巾,微微“唉”了一下。她听到,不响。回家,母亲在洗碗,满手洗洁精地剥她衣服往洗衣盆里泡,边放水边骂,我这么累你还不让我省心。水放一半就不放了。又折回厨房洗碗,和父亲吵起来,怪父亲粗心,说自己累,又要上班又要顾家。父亲说洗衣机搅搅不就得了,母亲说搅坏了你才知后悔。父亲说我洗!我洗好吧。母亲说你给我放那,你手洗还不如机洗……哇啦哇啦,她立在盆旁听着,惊讶生活原来有这么多细节可以用于吵嘴。然后蹲下来舀了洗衣粉开始搓衣服,使劲使劲搓,直到满盆泡沫,也还是愧疚自己跌了这倒霉的一跤。无法形容的愧疚一直堵着,堵到今天。后来她在争吵中洗完衣服,悄声挂到阳台,以为自己懂事帮妈妈做了分担。晚上她兴冲冲拽妈妈去阳台,想把晾好的干净衣服展示给她看,却灰心地摸到羽绒服已冻成硬邦邦一条,衣襟下摆缀着冰滴……妈妈却哭了。她奇怪这次为啥妈妈没再骂她不省心,为啥妈妈站了一会就又累了,为啥那么容易累。
大诚音像店里,老板正半卧在黑暗的躺椅里,双脚搭在桌沿上仰脸看棚角挂着的小电视。见大梅来了,开了灯,热切招呼着,说扒了新货,叫她领弟弟妹妹随便看。大梅是租磁带练歌的常客,和老板关系不错。新碟所在的短架稀稀落落,头尾各贴一张手写的“新货”,大梅翻出一张,上头印着“阿郎的故事”,周润发戴着头盔双目炯炯聚焦于前,是她喜欢的样子,便捏在手里不再拣别的。问是哪年的片子,答说1989。筱春惊,都2001了。是啊,新到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差,老板说完干笑两声。一点不好笑的笑话。大梅付了租金,又和老板寒暄几句,六人便乘车朝他四条街开外的住处奔去。
车行十多分钟,大家来到明功一对租住的两室一厅,薯片桌衣服椅外卖盒,处处是年轻人典型的凌乱。大家换鞋脱衣。大梅放片子,五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缓冲着外头的寒气,不语。屏幕上面目模糊的阿郎骑摩托载波波笑语穿行在香港夜幕里,国语对白、粤语配乐时时跳进唱针卡住的音色,打结得吱吱呀呀,又是刺耳的温柔。筱春忽然想起,其实爸妈也不是没有过愉快的时候。但有过哪些具体的愉快,她却想不出。那些不具名的愉快让她时时提防,像竖着耳朵等待楼上第二只鞋扔到地上,像趴在窗台等待被确信的阴天,直到直到,直到波波愤恨推开阿郎跑下唐楼那一帧,她才能放下心来,认为终于等到真实的、对的一幕。
寒冷渐次被温暖取代,明功搂着女孩去卧室,砰地关门,两个弟弟也坐不住,躲去次卧玩哥哥的游戏机。客厅里剩下大梅筱春两人在暗中继续入戏,窗帘紧闭,不知何夕。波波真好看,筱春着迷地看着海里宽了衣裳的波波,想了半天只说了这一句。阿郎可怜,那么帅……大梅应着。
阿郎出事的路上,两人身体渐渐挨近,心紧贴着揪到一起。到终点,满脸是血的阿郎倒在浴火里,大梅搂着筱春狠命哭嚎,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完,像要把阿郎错过的肌肤之亲全都搂回来,筱春红着眼眶安安静静擤鼻涕,感觉要被大梅搂死了,眼里一片模糊……恍惚中筱春看到大梅二十五岁远嫁西安生儿育女不再伴唱。看到明功和房里女孩分手,娶了父母之命的护士,日日在医院做工。看到弟弟明伟偷钱打游戏上瘾给送到市里戒瘾所折腾,忽胖忽瘦。看到弟弟明强十八岁出门打工,夜夜在嘉陵江畔的星空下吞两粒药片睁眼等待黎明。她看到二十九岁的她自己,在港岛中环高楼峡谷底的车流里独自穿行时遇到波波,用极熟极熟的粤语摇着她双肩拼命地喊,“我喺你嘅女,你记唔记得,记唔记得啊。”泪满双颊。几个孩子的半生,就这样被她在梦里过完。而此刻离一天的结束,还那么远。筱春安静地醒来,依稀感到泪痕的温热。看着大梅拉开窗帘,屋内倏然泻入一缝昏冷天光,像被人一下子拎回从前,下午浓稠的荒芜感蔓延周身。
“波波爱阿郎的。”秃头秃句,大梅声线依旧颤抖。
“明功也爱她吧。”她指指卧房紧闭的门。笑声隐隐传出。
大梅不响。“爸爸不爱妈妈。”筱春又说。
“我爸以前讲,二叔胆小,出去上大学不敢,谈恋爱不敢,结婚不敢,啥都不敢。全是我爸往外推着干才敢。”
筱春不响。“不信你去问你妈啊。”大梅坐下,“筱春有新年愿望吧?”
“不知道……”,筱春说,她不期待新年,她只渴望明天,明天,每一个明天醒来都大便通畅。这么卑微的,甚至难以启齿的小事安装在“新年愿望”这么宏大的短语上,让她感到莫名的荒谬,如同那些除夕夜里迷乱的狂欢、摔盘扔杯的歇斯底里,明明即将迎来至为崭新的开始,却偏要不计一切后果地有酒今朝醉,有架今夜吵,偏要毫不在乎地在每年年初一下午醒来,脸上泼满将至未至的黄昏。好像剩下的日子再也不要过了一样。
“你呢,你的愿望呢。”
“攒钱,买身白貂……像你妈那种。”大梅补充道。
筱春惊讶,其实她并不喜欢妈妈那件,爸妈为它的价钱干过一仗,况且穿着像白熊。但她还是说,“你会挣很多钱的。”她发起呆,想到万一,万一以后全家都搬去珠海再也不回来,这一件难看的、再也穿不上的白貂,大概就是叙述一家人其来有自的唯一凭借了。感到远迁无法避免的散落与心酸,又觉得是别的什么,无法形容。妈妈厚重的白貂,爸爸单薄的两页家谱,大地上空空荡荡的指向。
晚上,三叔做东,叫孩子们去大梅打工的歌厅凑热闹。去程一路阒静,黢黑里几点昏黄。歌厅是去秋落成的新繁华,霓虹招牌四边滚七色光珠,“荣兴大歌厅”几个红字反复闪灭,空中俯瞰,大概是方圆几百里白莽荒凉中唯一一团饱和度极高的鲜艳。推开军绿棉被门帘进入正厅,劲响的“财神来敲你家门”夺耳袭来,鼓点一击一击重敲心上。厅里人来人往,大梅忙不迭喊起“王叔李婶张老板李经理过年好……”对方纷纷报以热情的“阿梅来啦!”这就是她得心应手的地盘了,也只这儿的人才喊她阿梅,艺名嘛。原来人都猫在屋里快活,筱春把一下午没见的热闹全补上了。一切嘈杂非常。
多了六个人的包厢立显紧凑窄小,五个成年人挤在看不出颜色的三人沙发上,再没有多少余裕。大梅搬来椅子给明功一对和自己,又把弟弟们安顿在桌边小凳上,丢手鼓给他们乱晃。筱春靠在沙发扶手旁,悄悄打量四周。三叔已经和同事唱起来了。三婶对大梅喊着大嫂照顾家里,你四叔出去打牌,四婶送筱春妈去火车站,要先走。筱春爸准备烧纸,再留几晚。几句简单的话吼得喉咙发干,捧着啤酒猛灌。
一圈圈唱下来,气氛愈发热烈,大梅伴唱了几首,筱春听听里面,又看看外面,窗帘扒开一条缝,露出骨骼清奇的双层铁柄窗户,夹层底面均匀细密铺满一层锯末,棕木窗框给发黄的白胶条粘住,再用一整张薄软的塑料纸沿框钉牢,寒风吹来时像鼓胀的帆。大梅开始独唱,《阿郎恋曲》前奏响起时,筱春闻声合帘回头,看到阿梅已经挺胸昂首虚闭双眼随乐轻摇,撮手踏地打着节拍,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精气神,和下午狠命搂着她哭的那个大梅是那样的不同。“水汪汪的黑眼睛笑态多亲善,你面容上的改变脑里未移迁……”阿梅深沉惊艳的歌喉响起时,她已经被紧紧攫住。她盯着字幕,对上听不懂的粤语,无端端感到一阵彻底的松懈,阿郎波波的一幕幕在她脑里飞驰闪逝,那些长串的国语对白,打结的温柔,海边的亲吻……都过去了,她却迟迟不肯回来。当她终于倒在沙发上,寻到了一个适合怀旧的姿势时,音乐戛然而止。
从歌厅出来,十点不到,黑漆漆夜幕里只余孤星几点。街面无风无人,路灯昏黄。大梅微醺,换了国语唱不够似的继续唱,“随风随浪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筱春扶着她,咯吱咯吱走在雪地里,就那么静静、静静地听着,听那么年轻爽脆的音色里飘出他方的晚空夕阳,听一步步安稳踏在三江平原上的阿梅,喊着“随着一生里的浪……一生里的浪……浪……”
行至街口,有火堆一点,是筱春爸在烧纸,火星四溅。他叫住筱春。三叔三婶带明伟明强回家,明功一对拖着手回租住处,众人道再见。余父女二人。筱春问他烧纸干啥。父亲说农历逢单,烧纸给爷爷奶奶。又问妈妈怎么不来,答说妈妈先走。她大约明白了僵局的结局,再不往下问了。也默默蹲下,学爸爸捻一沓纸斜折一道,再捻再折,堆在脚边,火光里依稀认出纸上的孔方兄和鬼怪,但不觉害怕。纸折完,又帮爸爸添了一地白酒,火苗旺上去又萎下来,爸爸拿长铁棒来回拨拉。等到元宝散尽、符纸成灰,火渐渐熄了。筱春爸站起来踩灭余烬里跳动的火苗,盯着地上酒渍出的一道圈,好久好久,终于平静说道,“二十七年了。”然后牵起筱春往大伯家走去,一大一小两只影子在路灯下长长短短,此刻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挣脱那磨人的僵局,却远没想好该去如何面对这“长长短短”的残局。这个她抽身而退的、爸妈散场的下午,将成为她心底永远的谜语。她不知道的,再也不会被她知道。
院门口,筱春忽然想起要求证大梅所言的“爸爸不敢”,但看见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就压制了这个念头,打算问大伯。回到屋里又想通了,大概问不问,敢不敢,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夜里,她去大梅房里睡,和大梅醉拥在一个被窝,温暖朦胧中,仿佛给波波抱住。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渴望被紧紧拥抱的。
第二天清早,寒光凛冽,地尽头蓝白相接。她起身去北院茅坑,依旧是冷厉的风咄咄涌入她温热的屁股,依旧是一个禁不住的寒颤。她直起腰来低头提裤子,借着天光发现短裤上点点猩红。
十二岁第二天,刚刚开始的春日清晨里,她终于成为不再被迫介入僵局的那个自己,并且终于,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九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