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初源
生命初源的一个人
对于我们的初次印像难道真的是开始于十二年前吗？
那时的映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有夏日灼热的天气，明晃晃的骄阳，偌大的屋子，还未漆过的水泥墙，白沙，微湿的穿堂风。还有，就是那只她常用的大罐子，金属链子闪闪发光……
而她，我的太奶奶，那时依然康健。
当我的淘气逼得母亲从三层楼追下来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到她，躲到她的身后，紧紧地抱着。而她张开双手，护着我，说：“阿美，不要再打了。”身体温暖而柔软，却仿佛很有一股无形的坚持，得以庇佑着当时的我。
这种庇护好像是从我的生命初源就开始了。
母亲初怀我时，身体虚弱，且是头胎，乡村大夫说并无多大把握，不如放弃。唯有太奶奶坚持不停歇地烧药煮药，让母亲吃了八个多月，才艰难地把我生下来。此间又对她诸多照料与开导。其亲厚程度，自不必言。用母亲的话总结就是：“你太奶奶心明眼亮，虽然并不识字，可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曾亲口劝导母亲：“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秘密的，并不是任何话都可以说，甚至包括你的丈夫。’’
结果，她到如今于我们都是一个谜：
永远的蓝布衫。永远一丝不苟的发髻。发福的身躯，行动不便的三寸金莲。而慈祥的面庞上，眼睛大多数时候饱含笑意，促使眼角绽放出一簇簇菊花。
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三寸金莲行走时是在一个似乎一切都再平凡不过的上午了。
那日上午的阳光依然明媚，铺满大厅。我从楼上下来，走到开向大厅的圆拱门边，正巧看到表妹爬到桌上的玻璃药瓶边。她看到这一幕，叫喊起来，几乎是匆匆忙忙地迈开小脚，从大门口冲向桌子……
后面的片段已不记得了。但是，幼小的我恍然间发现家里自那之后多一部会动的，有轮子的铁椅，多了许多棕色透明的瓶瓶罐罐，而家里的后房多了许多殷勤的访客。我可以看到一大群人围着太奶奶谈笑风生，而有时会脸色刹变地把家里顽皮地坐上轮椅的孩子骂下来拎回家去……这是那一阵子最热闹的时候了，我的太奶奶，那时依然是满脸笑意。总是很耐心地听完每一个人的话，然后泛起嘴角。
这种仿佛每时每刻的微笑也成为了她的儿子—我的爷爷，永远的回忆。这位老顽童曾向我津津乐道当年写作文拿第一的经历:“我写了我的妈妈要改嫁啊，我和姐姐一人抱住她的一根大腿，哭喊着求她不要离开啊。最后拿了全校第一。当然，我编的啦。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的妈妈也总是笑着的。”
我问他:“太奶奶真的有要改嫁的经历吗？”
“当然没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了她的人生经历:村里的大家小姐，嫁给了我那并不会干活但识字的太爷爷。遇上了年代更迭，一夜之间从大宅主人沦落到全家挤在一间小棚屋的境地。太爷爷有一天扛着锄头出去干活，走在田边，便倒了下去，再没回来。而那时，爷爷还未出生。而后，便是儿子远读，难得相见。 www.WenZhangBa.com
这使我不禁隐隐猜想，在那些黑而漫长的夜里，她是如何凭借着烂菜头与思念把一切事情慢慢熬成过去？
而如同一棵大树的枝干，源源不断地从自身汲取养分，照抚艰难时月里的子辈孙辈。一直到年迈，得以见证曾孙辈的来临。这似乎就是她的全部了么？
无论是不是，寒冷的冬夜里，她的全部似乎就这么被席卷而去……
灯光是橘色黯淡，屋子里洋溢着一片混乱的气息，而并非哀伤。
大家好像都很忙碌。所以，只有我在那间房间里，默默地陪了她很久。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永远的蓝布衫，一丝不苟的发髻，还有那三寸金莲。只是那双眼睛已经不再饱含笑意了，而是已经永远地闭上。嘴角也在没有笑意了，却好像，有一丝淡定与从容。
我忽然觉得我要做些什么。
于是，我跑到大门口。那个面对寰宇星空的地方。
天幕深黑，星辰却格外灿烂，在寒冷中颤抖。
广阔天宇之下我显得格外渺小，渺小地祈祷起来，祈祷上天把她还给我。这声音就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在我心灵深处荡起涟漪，却廖无回音……
她应该确乎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吧。无论是那时我的呼唤，还是，葬礼之后人们的流言蜚语：
她的脚不是不能动弹了么？是怎么给自己穿上鞋子的？那系在鞋上的红头绳她又是怎么扯上的？房间里的那瓶药是怎么回事?她是如往常一样出于可惜那些药落在地上而顺便抿起来吃的么?
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场逝去明确地说些什么。
直至，一个偶然的冬日。
母亲的胃那时不舒服了几天，坐在餐桌旁吃饭时，她默默地扒了几口淡而无味的饭，忽然开口说:“今天想起了你的太奶奶。”
“我记得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晚上，我的胃不舒服，就深夜起床下楼走走。看到怎么她房间的灯怎么还亮着。就进去看看。结果发现她居然还没睡。我问嬷怎么还没睡。她说，她的脚很疼，疼得经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于是，就经常整夜坐着。’’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想，她可能真的是太痛苦了吧。所以，最后，她才会选择自杀。”
十二年过去了，那个有关于太奶奶的，曾被揣测而又觉得不可能的可能，就这样被证实了！母亲面前，我不禁失声痛哭……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然习惯了她温暖我的心灵，在近乎绝望的时候祈祷，在难过的时候流泪哭诉。在我的记忆之中，她曾是一个那么温存柔和的存在，而结果，她却把人生最后一次勇敢寄托于结束这一切。
好像没有任何人听过她抱怨。好像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把她与慈爱笑靥分开。
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