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沟里的童年
在我们村旁有一条小溪，世世代代流传的方言里没有“溪”，只有“沟”与“河”，小溪叫沟，大溪叫河。祖祖辈辈都是些纯实、粗糙的庄稼人，命名山水也朴素、简约，从没想过还可以给山、给水起些文雅、好听的名字。“沙沟”或许仅仅是因为沟里有泥沙。
沙沟从山里流出来，穿过山洼、绕过田野，毗邻着村子流向远方。儿时，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做饭、洗衣全依赖它。每当清晨与黄昏，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勾担担水发出的“吱呦…吱呦…”声络绎不绝，悠远的回荡在狭窄的巷道里。
沙沟给我最初的记忆是那座有两棵腐朽过半原木搭成的简易小桥，走上去晃悠、晃悠，“嘎吱…嘎吱”作响。小的时候，我不敢过，生怕掉进水里。稍长了些，胆子也长大了，开始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再后来，我进化了，手从步行工具中分离，靠脚颤颤巍巍的抖过去。
又爱又恨的小桥啊，它居然通向最疼我的外婆家，上山捡柴也要经过它。是它促成了我的成长与进化。越来越腐朽、越来越腐朽，终于在某个夏天的一场暴雨里被冲走。后来又搭起过新的木桥，又被冲走，最初腐朽的两根原木是我关于桥的概念初始。
童年里，沙沟里有许多鱼。三四岁就被邻居孩子们带去捉鱼，用鹅卵石拦沟砌成巴掌宽的水口，其他孩子从湾塘里把鱼赶往水口，由于我实在太小，胜任不了其他，负责守卫水口抓捕。许许多多的小鱼被赶了过来，即便只有巴长宽的缺口我还是一条都没抓住。
反倒是兴奋得哇哇大叫：“又来一条！又来一条……还有一条……”被放过的小鱼游得很欢快，对我一定很感激。孩子们也真是的，事先也不问问我会不会抓鱼，或者临时至少教教我。被我放走了那么多，大家居然都没有责备，玩高兴了谁都无所谓，目标不在鱼。
秋天沙沟的转塘或稻田旁的水沟里有很多的泥鳅。小的时候很难捉住泥鳅，每每捉泥鳅结束，泥鳅没捉到几条，人到搞得像泥鳅一样，浑身脏兮兮的裹满泥巴。那时候还不敢打黄鳝的主义，黄鳝太狡猾、凶残。有次手痒，去摸别人抓来的黄鳝，居然被咬哭了。
再大一点点就变坏了。沙沟水即便在夏天也很浅，不足以游泳、泡澡。跟着大点的孩子铲草皮砌坝塘，蓄水。赤溜溜的跳跃在水里，谁都不害臊。这可没让家人少担心，屡教不止，屡骂屡犯，不少孩子甚至被打过。但是夏天终究是孩子们的，夏天一到去年的教训抛之脑后。
说来到也奇怪，沟里从未淹死过人，倒不是因为水浅，有些坝塘水还是挺深的，大概上天眷顾，孩子们都比较幸运。砌坝塘是件极具破坏力的事，这可能也是大人反对的主要原因。挖田埂、砍树，把水蓄满后会淹没周边的稻田，水坝垮塌就是一次小小的山洪爆发。
更大一点，已经不好意思光着屁股，赤裸裸的泡在水塘里，进而对这条看不见首尾的沟产生出极大的好奇。特别是在看过科普读物《四神兽环球旅行记》之后，有了更大目标——决定沿着沙沟去探险，去寻找它的源头和末尾。
村子在沙沟的中段，刚好可以逆流而上寻找源头，顺游而下末尾，只要沿着沟走就一定可以回到村子。到了八九岁就不能在闲着，得帮家里干活，重的做不了，放牛是最常见的。年纪大了，胆子也更肥，孩子们三五邀约，赶着牛群，沿着沙沟去探险，感觉超级刺激。
七八头牛、两三个人，赶着牛，沿着沟，一直走，不在乎牛是否吃饱，不在乎路程远近。放牛是幌子，探险才是目标。如今想起那些伟大的探险之旅，得深深感谢童年陪伴我们的牛，它们做出了巨大牺牲，吃不饱，到处跑，走累了还得当坐骑，真的是任劳任怨。(友情文章 www.wenzhangba.com)
往上游走，在经过一两个坝子之后，开始进入山林，越往上林越深。沙沟的水源由一个个山坳里的细流汇聚而成。于是每一个山坳都成了我们的探险目标，由近及远。有些山坳很深、很长，要几次探险才能完成，探过之后就成了我们的地盘。
沿着主流往上走，有个五六米高的断崖，形成瀑布，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把它称之为“叠水”，还若有其是的在“叠水”前面加上个“大”字，组成“大叠水”以壮声势。天啊，纯实、朴素、简约的庄稼人居然在这里极为罕见的使用了修辞手法，完全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在孩子们眼中，那确实是人间仙境，美不胜收，它怎么可以如此壮观？完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迫不及待搜肠刮肚的寻找赞美之词来吟诵。李白的《望庐山瀑布》都被征用了，‘…遥望瀑布挂浅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完全不理会‘三千尺’、‘落九天’的概念，霸道的认为李白的诗太小家子气，还是不足以赞美眼前的美景。如果当时李白在场，肯定是气得“眉须上扬三千尺，笑掉大牙落九天”。写作文遇陌生字还需拼音代替的我们，为无法描述大叠水的美而焦虑，恨不得天下皆知。
顺流而下，探险末尾，还是赶着牛。沙沟探险家就像特工，总是有放牛这份差事掩人耳目，光明正大的进行仿佛太危险。一直往下走，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沙沟的上方有一道高大的、弯弯的拱门。不知是什么东西，我简直吓坏了，心里觉得离村子已经太远，再走就回不去了。
我对那道高大的“门”一直很畏惧，下游探险停滞了很久。直到一年夏天，沟水特别大，放牛玩耍时，鞋子被水冲走。我光着脚丫，奋不顾身的追赶着水流，一直跑过了那道“门”，跑到了沟的尽头，原来它注入到小河里。后来得知那道门其实是水渠。
脚掌心被刺破也浑然不觉，丢了鞋子，即恐惧又愤怒，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虽然探险成功，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沮丧无比。那时候一年最多也就有两双鞋，一双拖鞋，一双绿胶鞋。鞋丢了不但会挨打，甚至很长时间都得光着脚。
当我逆流而上时，意外的发现了那只鞋搁浅在了沟里的树枝上，简直是喜出望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这个时候才发现脚被划破了。自那以后，我经常会梦到自己找不到鞋，或光着脚在沟里奔跑。
很多年以后看伊朗电影《小鞋子》（The Children Of Heaven）时，我总是泪流不止，感觉讲述的完全是自己的故事。忘不了那个瘦弱、爱哭、无助的小男孩阿里，更忘不了他沿着溪流追逐鞋子的画面，总想起自己。
从那以后我似乎忽然间就长大了，虽然也到沟里洗衣、洗菜，但不再捉鱼、抓泥鳅，不再砌塘戏水，对外变更为广阔的世界好奇，探险不再局限于小小的沙沟。其实沙沟的总长度可能只有十余公里，可是我却花了好多年才明白这一点。
如今早已用上了自来水，“吱呦……吱呦……”的担水协奏曲只回响在记忆里。这些年水源枯竭，沟水越流越小，沟里不再有鱼和泥鳅，沟上不再有桥。家里有了洗澡间，孩子们也不再到沟里砌坝戏水。牛越来越少，即便有也是关着饲养，孩子们不再放牛。沟里的沙越积越厚，我们的童年也埋在了沙里。
乙未年腊月二十五
写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