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人们不会为了愤怒而发笑
我觉得自己是个很会搞笑的人，我周围的亲密朋友也那么认为。有时候他们因此而特别想念我，会穿过好几个城市来找我，只是为了听我说说话。他们说：想和你随便聊几句，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笑过了。
几乎每次都能奏效，想来大概是因为我不笑的时间最长的缘故吧。
搞笑有时候是很简单的事情，一个反差就足够引起众人的大笑，比如说千人大会上的一个悠长响屁；一种尴尬的境地也能让大家乐不可知，比如说周星驰喜欢讲的“肥婆掉进水沟里”；甚至是简简单单的伤害，也能给人们带来许多快乐，比如说马戏团的小丑，几乎在每次表演里都会撞到头、砸到脚，最后被一群人抬走，人们为他肿胀的脚趾头哈哈大笑。
但我喜欢的搞笑方法要复杂一些。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观察到生活里一定存在某种古怪的叔叔或者舅舅，他们会装扮怪兽，做出愤怒的咆哮，然后小孩子看了并不害怕，而是发出咯咯的笑声。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小孩子而言，愤怒和癫狂本身是好笑的。等我年长一些之后，大约在2000年附近，看到了金·凯瑞的电影《月亮上的男人》。这部电影讲述美国喜剧演员安迪·考夫曼的传奇一生，其中，就讲到了安迪自己创造的一个喜剧人物：托尼·克里夫。
按照今天的话来说，托尼的人设是一个暴躁、愤怒的恶棍。每次他陷入狂暴的状态之中，甚至听不清楚他嘴里嘟哝着些什么的时候，观众因此开怀大笑。因此，我形成了一种认知：我认为，愤怒是搞笑的一种方式。这种认知在后来又得到了强化，比如说我非常喜欢的美国喜剧大师乔治·卡林，他的表演风格是从头骂到尾，经常圆睁二目，站在台上咆哮不已，各种粗口滚滚而下。每次他的愤怒达到顶点时，台下的观众已经笑到接近晕厥。
乔治真的愤怒么？我曾经说过：
在极端的情绪里，其实是隐藏着真正的安宁的。比如说一个真正会发火，而且每次发火都能够产生足够效果的人，他在极为愤怒的外相之下，往往有一颗平静的心。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样宁静的内心，也不会有如此壮观惊人的怒火。
在这个以愤怒为表演方式的名单上，我还可以加上从咳痰音里喷脏话的愤怒老爷子Lewis Black，为奥巴马白宫记者招待晚宴作为翻译官的Keegan-Michael Key，甚至是那个全才秃顶Louis C.K.等等等等……
和一个响屁、一个挣扎的肥婆或者是一个全身标血的小丑相比，愤怒在审美上更为复杂。首先，愤怒可以被视为一种真实，真实的情绪，真实的反应，因此无论在舞台上还是文字中，它都让人感到信服，让人忘记了舞台忘记了书本。人们只有相信的时候，才会把自己的情绪带入到那个愤怒的人所形容的情景当中去，因此也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可笑之处。所谓入戏，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经典语录 www.wenzhangba.com)
其次，凡是有愤怒的情绪爆发之处，一定存在某种两难境地，一定存在某种对立冲突。也就是说，愤怒是某种戏剧的高潮部分。只有当一个人耗尽耐心，受尽折磨，最终无法承受的时候，才会突破一切界限，彻底爆发出来。而这种癫狂本身，带着盲目与冲动，带着惊人的破坏力，把一切顾虑和规矩统统打破。最重要的是，当愤怒发生的时候，往往一个人做了和自己当初截然相反的选择，这种反差就让人觉得好笑。
最后，看到别人愤怒，一方面符合喜剧的基本要素：目睹一个倒霉蛋受苦。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一个男人很难对自己多嘴多事的丈母娘发火，因为他的顾虑有很多。但是，当他看到另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上，陷入暴走状态，宣称要活活掐死自己丈母娘的时候，他会用所有肺活量爆发出自己最大的笑声，随着这笑声，他体内淤积已久的压力终于得到了释放。此后，无非多了一项后遗症：当他多嘴多事的丈母娘在唠叨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女婿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但在这些年里，我在网上试验过无数次，发现这里的人们不会为了愤怒而发笑。事实上，愤怒会让中国人觉得紧张。要么会立即转入针锋相对的进攻态势，要么就会极为尴尬地转身闪开。只有非常少数的人，能够立即明白：这是在搞笑。就像我时常说的那样，Inner Peace，在愤怒中可以得到inner peace。但绝大多数人不会感觉到任何Inner Peace，他们感到紧张，他们畏惧对抗。
当然，上文里说到的那些喜剧演员，无论是金、安迪、乔治，他们都是外国人，没有一个在中国生活过五年十年。如果他们到中国来表演喜剧，大概他们也得改换方式。愤怒和愤怒引发的对抗，并不让中国人感到舒服，因为在这里的文化中，强调人和人之间的隐忍和融洽，起码要保持面子上过得去。愤怒被视为一件不得体的事情，人们并不会觉得有任何好笑的地方。不过，情况还是在慢慢发生变化。
比如说，我前天写了一篇一点都不愤怒的文章：《帮助库克重新设计iPhone X》。当然，它同样很好笑，因为其中用了讽刺和夸张的手法。因为我们的文化会尽量避免冒犯，所以文章中的讽刺意味会让许多人觉得不舒服。于是，真正的喜剧部分出现了---留言里出现了许多针对我个人的愤怒抨击，然后遭到了我更为“愤怒”的反击。其结果是：许多人在看完正文哈哈大笑之后，又在留言区里再次大笑了一遍。这一次，许多人找到了那个点：这些愤怒本身是何等荒谬可笑。而我“愤怒”的回应，增强了这种效果，给以一种余音袅袅的感觉。
以前每次写文章，在留言里”愤怒“地回应网友，都会激发更多真正的愤怒。总是有大量留言指责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仗着自己有点名声就可以这么欺负网友么？或者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素质奇低的小编，别人说一句你怼一句，一点听不得反对意见。这一次效果相当好，大多数网友都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正常地笑出声来，并不觉得我是在盛怒之下攻击留言者。
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值得专门写一篇文章来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