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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为什么我不选择过虚无的生活丨单读访谈

2018-03-14 08:30:09 作者:单读 阅读:载入中…

朱天心:为什么我不选择过虚无的生活丨单读访谈

  我从小就怕热闹,现在也依然,因为热闹之后必有冷清,它们格外的会令我感到人生如梦

  ——朱天心《击壤歌》

  ▲朱天心

  朱天心像某种回声,渐行渐远,又久久不平

  曾引发台湾文坛震动的作品《击壤歌》,已是她高中时期的作品。一贯坚持作家身份,绝不沾染利益游戏,也属于“过时的”品质。很少有人拥有她那样的经历了——在客家村、大家庭中长大,父亲是台湾的外省军人母亲是客家人,从小和一群同样喜欢文学的师长、朋友混在一起。

  她以小说而闻名,用近乎自述的语气,这也算笨拙一派的文学方法。胡兰成对她说,文章小道,壮夫不为,所以在她的写作之中,始终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同时又丝毫不放弃手中可以握紧的文学。后来她又进入台大历史系。

  去年出版的新书《三十三年梦》,用的是日记似的体例,又完全依赖当时的日记。她相信记忆,也希望通过写这本书来考验自己的记忆。人究竟能记住多少?什么才是重要的事?她把旅行见闻、80 年代台湾文人轶事和个人心性养成,都编进日本都这个记忆的织体。

  ▲朱天心 著 ,学林出版社·理想国 出版,2017年7月版

  她是一个笃定的讲述者,对于过去的遗憾、错别和分离,她从不流露后悔之情。明明是一日复一日普通日子,被她写出惊心动魄节奏来。文如其人,这也是我们对于旧文人才有的想象。如今我们不再需要表里如一

  作家到底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和社会关系是什么?关于这些问题,几年前,人们还有所争论,现在几乎闭口不谈可能因为在诱惑面前还要维持自我,实在太难,所以大家都学会闭嘴。以至于当朱天心一边咳嗽一边说出这些耿直的话时,我们都忘记了,人过去是怎样生活和写作的,并且,今天仍然可以。

  文/吴琦

  我是一个时时刻刻都蛮认真的人

  单读:您上次来内地时感叹过这边的观众热情记者专业。这次再来,还有类似感受吗?

  朱天心:还是觉得文学阅读人口增长媒体采访的基本功都还在。我在台湾受访的时候,记者很可能没有看过书,只看目录,所以问的是假问题,得到的是假答案,问的是概念性的问题,那也只好概念性地回答。而你只有整本书看完,才会有独特的追问。有时受访是完全被动的。

  单读:从个人情感上来说,看到内地环境跟台湾的对比,您心里是羡慕还是遗憾?

  朱天心:这很难取舍。好比台湾,我觉得这些年它是价值消散,再不相信任何事情,整个社会包括阅读人口都非常虚无,因为虚无会显得聪明。多次的变化以后,不管政治上还是其他方面,只要是押宝,你一定会押错,所以多年的经验告诉你,什么事都不要真心去参与、去支持,因为历史一定会打你耳光,一定会开你玩笑。这样你可以永远不犯错。在这样的气氛下,大家就不再想大问题,久了大问题也就不存在了。那个“不想”的意思是,想了也没用,这是一个小岛,你的命运未来、任何决定可能都取决于别的、更强大国家,而不在你自己。认清了自己的这个处境,会使得大家不再想大问题,然后第一个消失的就是文字,对文字、文学的阅读,因为不需要了,生活里的小确幸、小清新都不需要这些去支撑了。

  单读:其实在内地,我们在这个行业中,某种程度上也分享这种虚无,因为互联网消费主义种种的问题。当然人口基数还在,所以可能还是比台湾好一些。但台湾的经济起飞发生大陆之前,很可能就是内地的镜像,甚至是我们的未来。其实看整个世界,都是那样的潮流。在您个人的写作或者生活当中,如何处理和这种虚无的关系?

  朱天心:我通常都爱想创作这端的事情,而不想读者怎么看、怎么想,我甚至不去理会书店。所以很多朋友问我,你一个月逛几次书店?花多少钱买书?我说很少去书店,因为去一次书店会非常沮丧,那些正经八百卖得最好的书,会让你觉得,这是书吗?它们只是有书的样子的娱乐品或消费品。你进一次书店,你就很想脱离这一行,所以有时候是为了养自己的力气而避免去书店,不是说不读书,我会有其他管道去接触书。我很难去说读者应该怎么样,他们应该怎么样支撑或者回应我们,怎么样来分辨这些,我能够做的还是创作这一端,就是让自己活着。在今天,从事文学写作的人很像濒临绝种的恐龙,我会这样子来描述。到有一天,父母小孩,小孩会问恐龙是什么?那你不用翻图鉴书,不用去博物馆,起码还有活着的恐龙。好像只有让自己活着,继续写作,是唯一能操之在自己的事。

  单读:看《三十三年梦》的时候感觉京都这个地方是一个记忆的结构,因为您的写法是从京都开始,中间可能随时延宕开去,去到别的空间时间,这样来回。这种写法是写之前就设想好的,还是一个自然过程

  朱天心:大概是自然流淌的过程。因为在写的时候,我甚至会避免去看日记,因为自己过往有记日记的习惯,尽管记得非常简单,只有时间地点,从来不记任何感觉、感慨心情,即便这样,我也避免去看它。我好像很想有一次测试自己,看到底记得了些什么,而且我也很迷信这一点,就是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事,一定死活都不会忘记,而你会忘记的,肯定也不是重要的吧?所以会想任性地野放自己的记忆。这样的形态就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本来这三十三年就是碎片式的,而不是大事件,要是之前有太严谨具体的结构,很怕把这些碎片反而排除在外了。大概只有用一种很有机、随性的方式,才有可能去摸索、去探索那些很多时候以为自己忘记的破碎记忆。

  单读:打捞记忆的过程会有困难吗?那些以为自己都不记得的事,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浮现?

  朱天心:其实还好,甚至是很开心的,好像又在神游一次。你会记得时间,好比是二月里,你走上京都沿山的一条路,仿佛自己又在走一次,想起那些老房子,好像一幅木刻版画。我觉得我是一个时时刻刻都还蛮认真的人,尽管别人看起来很随性,生活也并没有很清楚计划,我从来没有朝九晚五过,看起来好像是漫无头绪的生活,可是大概每一分每一秒,或者是我认识的每一个人,对我来讲,都是意义非凡的,事事会记在心上。很多人过日子久了,会习惯,甚至不需要用脑,就是我们讲的,用膝盖都可以过日子,甚至很多人到公司,好像不用带脑子都可以做完一整天的工作,因为都是日常的循环。我自己好像不是这样过的,我连玩的时候都颇为认真,所以要捞这些记忆的时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甚至是很享受的。

  没有了文学,就没有了可以逃逸的地方

  单读:您书里面写到您的儿子谢海盟和您父亲之间的互动,很让我感动。刚才我们说到虚无,代际之间的断裂,但在这个关系中,又觉得是不断的,祖孙之间看起来隔着很长的生命或者社会的变迁,但在他们的情感为人处事当中,又有一些东西连贯起来。在您的家人和周围朋友之中的这种连贯性,是不是让您生活与写作维持在一个非常稳定状态的重要原因

  朱天心:可能没有这么自觉,甚至那个理由也许听起来很扫兴。其实开始写,我觉得是一个排除法,就是你到了一个年纪以后,碰到继续念书的机会,可是拜托,我一点不想再继续念,出国念书也不想,更不想去职场,也好不想结婚生子。到最后,好像只有写作这回事,可以动员全身每个细胞去做,那就是它了。那个理由听起来没有任何戏剧性,甚至并不华丽、不庄严、不英勇,好像很多人描述创作的动机那样。

  然后,你也看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几十年里的生活——也许他们会在别人前面作假,可是在子女前是做不了假的。24 小时都看到他们,看到他们对生活价值的选择,创作永远放在第一位,所有的其他皆可抛,不能妨害或影响创作这回事。对我来讲,这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支撑,而且,虽然我们那时是文学盛世,可是也没好成那个样子,他们都活得了,还可以生儿育女,把我们养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也许是他们这样的态度,让我们姐妹三个都很自然地、或轻或重、或认真或没那么专业地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小孩子们也是从小看到大,看我们每个都吭吭哧哧用笔干活,倒也是再自然不过。

  单读:现在的人很容易父辈、祖辈切断关系,就是我不要再过你们这样的生活,转身去做别的事。和我们聊到的记忆其实很像,很多人觉得,记忆太沉重了,你要花很多的精力知识去认识它。所以,如果没有在一个这样的家学背景情况下,大家做出这样的选择,您会意外吗?

  朱天心: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也目睹了很多,只是觉得好可惜。我自己也是一个照顾动物的人,动物只有当下,它们的任何承传就是在基因里,可能要几千年的时间,其他任何的经验、想法梦想都不可能承传。人之所以会搞这么多花样,终究就是靠文学艺术等等、而不只是肉身来承传,割断或者放弃了这些,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损失。比方说你是个 20 岁的人,肉身就是 20 岁,但凡你跟一个古老文明好比中国发生关系,你今天可能是 5020 岁。你肯认真读的话,你活生生就是跟你的同侪有很大的不同。像我的孩子,我看他被采访时说,我跟我妈是一代人啊,因为我们都是外公带大的,我的童年是在苏北老家过的,父亲的祖上虽然是山东人,可是迁到宿迁,他会跟我讲非常多的农家知识,节气或是作物,那个世界好大好大,其实是放弃了一个好丰富的世界。

  单读:您会想做点什么去改变这种潮流、这种趋势吗?因为您在书里一再地写到一个“最好的年纪”,当时的台湾,转型的年代,您自己和周围的朋友处在那个年纪,而今天的年轻人,也面临相似状况,是真正的改变可能发生的时间。

  朱天心:其实我很早几年,就已经放弃对年轻人做任何的建言,我通常听到的反映会说,这是我们的时代,你别插嘴。我们也有我们的尊严,我好怕人家问我说,文学、阅读有什么用处?因为我说了好像在沿街叫卖,拿个旗子,文学很好,你可以看看,我非常怕这样。

  我通常都负面去想,我们常说文学或是阅读有什么好处,但要是没有文学会怎么样,没有了文学,我们肯定变得比较笨,比较保守单调,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世界,而没有其他可想、可逃逸、可参照的地方。那就看你的运气了。如果你所处的是一个好地方、很好的社会,可能你就满足于这些,那也没什么关系;要是你所处的是一个有各种困难、贫乏、平庸的地方,这时有文学存在的话,起码对我来讲,会觉得先别唉声叹气,别说人生已经看透,还早得很,在其他的时段、其他的国家,其他的心灵是怎么看、怎么想,这些会使得你比较过得下去。这些话可能也未必对年轻一代有任何正面的提示。

  单读:您是不是也曾努力跟年轻人对话,去关注青年一代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朱天心:当然有,尤其我一直在台湾,保持着每年看几个文学奖的奖项。台湾的文学奖大部分都是年纪轻的人参加,好比学校学生们,还在写作,成名作家不需要参加这个,也不好意思参加。所以这个时候可以看到每一代优秀的作品,看他们在想什么,怎么想像未来,怎么主张。而且台湾的评审一定是字字透明机制,每个字白纸黑字一定会留下来,甚至放在视频音频上,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你的作品怎么样被谈论,都可以看得到。通常的结果,就是我赢得一个“灭绝师太”之名。

  其实我的感觉是,这才是看重你,把你们当成是值得期待、也锻炼得了的对手,才会这么做。要是把你看作一个弱小的孩子,好可怜、好可爱,那哄就好了,就像哄可爱的婴儿一样,你这样很好,哇,好厉害,会自己吃饭了……虽然很多人这么做,因此也会使得年轻人比较喜欢他们,比较听得进话,可是我没有办法这样做,对他们也好,对自己的孩子,甚至对身边的人,对天文、对唐诺,都是一个态度。人生这么短,哪有空去虚与委蛇讲这些有的没的,有机会就把自己的眼光意见、看到的和想到的,好好说出来。所以曾经这样尝试过,但也不能叫灰心,我就是觉得,再说就多了,这种话讨人嫌。

  写作的动力就是看到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单读:看这本书另一个感受就是,您一直通过写文章在跟现实搏斗,包括台湾的民主化过程、环保等社会运动,这个态度和您面对文学的态度其实是有共振的,对自己诚实,也对社会诚实。当社会慢慢不读书、不看文学,那么它对于社会变化、政治变化的参与度,会变成什么样子,您有观察吗?二者是不是相关?

  朱天心:会写的作家也付出相同热情和时间参与公共事务的,其实并没那么多。我从他们身上的观察,或者我自己的感觉,是他们绝少想得这么清楚,有的时候只是哪边火烧急了,去救哪边的火。

  文学的产生,好比一篇小说,每一个有经验的作家都知道,它有它的时间,有些栗子树种十八年才会收成,而有些花果可能明年、后年就可以。可是你在关切的那个社会事件,真是急死人,等你写完以后,这个地方还在不在都不知道。所以心急之下,有些人就把小说当成宣传工具,直接影响或者干预社会。在这个方面,在我的价值序列里,我还是把文学放在最高,把二者区隔开来,用行动直接去做,也许可以影响一点点、干预一点点社会公共议题,而不用小说,小说还其最干净的、最需要时间的状态。也许有些人会觉得,参加公共议题是为了增加写作资料,这个我绝对不买单。因为那对你要帮助的对象极为不公平,如果你要帮助一个外籍工,帮助一只流浪猫、狗,是为了增加写作题材的话,我觉得好可鄙。

  到现在我还是拿捏不好,因为最好的方式是它们彼此可以深化,最不好的方式就是彼此拉扯。人的时间就只有这么多,你要做这些公共事务,可能必须人越多越好,量越大越好,你的主张越简单越好,那文学正好是一个相反的事,它需要静静地去捕捉所有人注定会遗忘、或者有意遗忘的灰色地带、所有暧昧的东西,不是要把它浓缩成一句口号,大声地说出来,影响最多的人。我到现在,其实都还没有办法可以很好地调理这种关系。

  单读:人在纠结的时候,尤其是回忆过去时,经常会觉得遗憾或者后悔,要是当时这样做不那样做,会不会更好。但我看您书里好像从来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感情。

  朱天心:确实,我也很早就察觉,碰到困境的时候,我的感觉是一定要想到底、走到底,哪怕你想选的那条是相对比较难的路。你说对了,因为我好怕日后懊悔,三年五年后甚至明天就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可能很多人面对这种选择难局的时候,可能心存侥幸,或是策略性的,或是权衡利弊得失,到底自己本心是要怎么样,反而放在一边去了。我只会想让日后的我不要后悔,不管是与人的相遇或者是碰到事情,大概都是秉持这样一个心情。

  单读:这个根源是来自于哪儿?是先天的性格还是后天的构造,比如家庭、阅读和文化环境?

  朱天心:可能都有,因为我们很怕人家不想事情,糊里糊涂顺着大多数人,都这么做,都这么决定,那我也做吧。作为一般人,这没有问题,大家都会走那条路,想必是安全的,一定到得了目的地;那么少人走的路,其实前途未卜。所以要是做一般人,你跟着大家走,我没有什么是非评价。可文学创作的人,在这个上面也跟着大家走,简直就很难想像,你还有什么可以写或者是要写的?他的想法都跟大家一样,就像水位一样,没有落差。有时候(写作的)动力其实来自,我跟你们处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温度,你们看事情是这样,我看到的明明不是这个样子啊。不管是基于自己的学养,或者文学训练,让你不吐不快,得把你看到的讲出来。

  单读:所幸的是,不管是在文学上还是社会运动中,您周围一直存在一些共同体,比如《三三集刊》,甚至是您家的客厅,都像是一个阵地。这样的事情现在不多见了,尽管我们周围还活跃着很多年轻的作者、作家、艺术家,但他们大都各自为战,甚至存在竞争关系。在台湾文学界,现在有没有这样的问题?

  朱天心:其实我不晓得哪一个比较正常。不管在做公共议题还是文学的集团,我的这些热情都会跨出去,跟人呼群保义。但好比唐诺和天文,他们完全不这样看,因为他们觉得,写作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写,又不是打群架,人多有什么用呢?你写不下去,他们也没有办法当拉拉队给你任何支撑,你还是得自己面对纸笔。就他们的观念来看,文学是个人的,而不是集体的,现在这样好像才更正常。

  当然,不同的时代也会对创作有不同的形塑。我很不喜欢用“最好的时光”来形容,就像我们那天晚上的活动,就有一个年轻女孩说,你们说八十年代怎么好,我是八零年后出生的,你们就把我们晾在这边不管了。其实八十年代在经济和其他方面上,都不是台湾最好的时候,可是于创作来说,是一个易于培养或是产生作家的时候。因为那时候资源贫乏,还在前现代的社会,步调比较慢,我们很可能花二十年喜欢一个乐团,而不是像每两个月就有一个新的乐团出现;那时候可以十年、三十年痴情一个作家,而不是像现在跟着排行榜看书,看都来不及看完。现在这种一致性,我感觉很像那种饲料鸡,鸡关在笼子里,摆着一排饲料,饲料也有好坏差别,可大家就长成一个样子,一个体重,要生病也是生一样的病,命运一模一样。而以前的那个时代,空间大、时间多,每个人可以慢慢消化你生活里所有的资讯,你喜欢的书本、卡带,你会比较容易养成一个生命独特的基因图谱。那样的环境比较容易生产出作家来,可像现在的一致性,你要脱颖而出,就会变得很困难。其实对这点我是同情的。好比看女儿她们,11、12 岁就读《百年孤独》,甚至会背全本,因为记忆力很好。要是我 12 岁的时候就有这些书,今天不晓得有多不得了。当然这个时代有他们的优势,可是对于做创作来说,要脱颖而出确实是比较困难,因为文学艺术最讲那种不可互相取代的独特。

  单读:所以唐诺老师也说——其实这话很残忍,好像社会物质越丰富,越不滋养文学,因为大家日子过得很舒服,千篇一律,所以文学的张力和戏剧冲突就不再了。

  朱天心:是,江山不幸诗家幸。对文学创作来说,是个好的环境,可这个绝对不能多说。对文学艺术好,对一般人未必好。

  单读:想到这里,您的心情是怎样的?是彻底轻松,觉得人类社会的规律大概不过如此?还是您在书中回忆起青春时候,觉得眼前还有事,还要往前冲?

  朱天心:我不晓得我这点是乐观还是悲观,因为这话讲出来,大家就会觉得,你是一个好悲观的人。可是我觉得,我反而逼迫自己把最糟的状况看清楚以后,也不过如此。就像我喜欢举的一个例子,人在南极的那个点上,你往哪里跨出一步,都是往北去。你在一个最悲观最糟糕的谷底,你往哪里跨一步,都是往上坡去。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

  我努力把生活过得简单朴素,让文学创作保持自由

  单读:您的长篇小说还在继续往前?现在大概是什么样的状态?

  朱天心:现在已经在写作的状况中,可是还没有具体的工作成绩。未来三年,最多五年,把它给完成。

  大概想处理的题材是我在台湾的五十年,从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我也很幸运,从小长在客家庄,因为家里三个小孩,太密了,所以妈妈就把我放在外婆家,是很典型的客家小镇。外公是医生,在人格还没有形成的时候,有机会接触到很多不同的族群、不同的文化,一个大家庭,跟眷村也很不像。所以大概是想写,我在台湾的五十年,我看到,感觉到,到我懂得,我也记得,然后我有意见,大声说出来,尤其到了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碰到台湾解严前后变动最剧烈的时候。

  我觉得这个主题会是“我在场”的那个感觉,像萨义德讲的,他们在美国社会是“在场的缺席者”,你明明在场,可是没有人问你的意见,你也没有发言权,更没有表决权。我父亲在台湾是属于 13% 的外省人,母亲是 15% 的客家人,都是少数,所以这些年台湾的本土化等各种社会变化,你明明在场,可是你发言好像没有正当性,站在一个奇怪的位置,甚至很多时候是急着掩盖记忆,你在讲话时,大家假装没听到。那更使得我觉得,要是我再写不下来、说出来的话,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就是这样一个大知识的处理。

  单读:还在积极参加台湾的公共活动吗?

  朱天心:大概只限于动物保护的部分,因为动物保护部分的资源太少,几乎没有发声管道。在台湾,一天到晚选举,所以到后来看任何事情的唯一考虑就是,这个事情做了有没有选票,没有选票是不会有人做的。保护流浪动物,猫狗是没有办法投票的,所以它始终是一个完全被忽视的公共议题。可是我们在说的不是数字,而是一条一条的生命,所以我会花很多时间在做这些,除了照顾我自己住的附近、屋里屋外的动物,还会花时间在我们的立法院怎么去修改动物保护法,或者是游说他们建立动保司。我几乎不参加文学演讲,写完就写完了,你要写得不好,讲得再多,也改不了它的成绩,你写的要是 OK ,不需要讲什么,它本身就是成立的。可是在动物保护方面,几乎像个传教士,随传随到,只要谁要我去说,我一定会去。

  单读:我也很好奇您对于电影的看法,因为您在书里面提到几笔,对于电影的保留意见,和唐诺老师或者海盟都有分歧,这个看法现在有改变吗?

  朱天心:好像一个创作形式很难去批评甚至践踏另外一个,所以我只从文学来讲,因为天文、侯孝贤都是做电影的,我会一再地感叹,真好,我做的是文学创作。就算是这本书写失败了,一本都卖不出去,可能让出版社赔钱,台币的话大概 30 万,我都算过。可要是一部电影,就好比侯导的《聂隐娘》,他们花了大致一亿人民币,要起码不赔本,大概得几十万、上百万的观众进来,而我们都知道,一对一讲话可以讲到某个深度,两个人、三个人、一百人、一千人的时候,你只能讲最简单的话。所以确实我觉得,做电影的时候,你个人的梦想,可能在灯光上打一个折,美术设计上又打个折,还有演员上,出钱的人硬塞给你当红明星,可你知道她是个花瓶,不能用,就得迁就妥协,好多好多……所以我看的时候,就会觉得文学创作是这么自由,因为我们的成本太低了。大概这也是我努力把生活过得简单朴素的关系,因为要是把自己过得一开门就要几十万,要车、要好房,出国要坐商务舱,大概就得做很多本来不需要做的事情,讲很多不该讲的话。等有一天必须要你讲话的时候,你就不敢讲了,你该做的事也没时间做了。因为看过很多身边人是这样,所以我非常怕变成他们,只好把生活过得非常简单,那样自由度就出来了。你可以拒绝出版商奇怪的要求,要你用笔名去写可能很卖钱的、像罗琳那样的书,你也可以拒绝一些代言……对电影的观察,我只能这么说。

  观看往期单读视频,了解朱天心最喜欢的一本书:

  朱天心:《百年孤独》是我们家的暗号|单读视频

  配文摄影作品来自 Shin Nogu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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