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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走过翡翠广场

2018-05-10 18:00:09 作者:明开夜合 阅读:载入中…

美文 | 走过翡翠广场

  有一些病治好了,有一些病还植根于心里。1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万森罗在自己工作室办公桌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条蓝宝石项链光滑切面水光荡漾,像是蕴藏着一个海洋

  它无端出现,森罗遍问工作室的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是何时,是如何,又是被何人放在了那里。

  几日后,森罗的小提琴独奏会结束记者潮水一样涌来。闪烁的镁光灯后,是鱼贯而出的退场的人群。在那方黑暗角落里,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压低了帽檐,把怀里抱的一束花留在了座椅上。

  森罗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采访结束,她执意要去观众席上看一看。一束蓝色的矢车菊静静地躺在那儿,拿起时花瓣瑟缩颤抖,好像刚从风中摘下的一样。

  是陈骆,他来过。

  森罗抱紧花束狂奔而出,音乐厅外是翡翠广场璀璨的灯火。她与无数人擦身而过,仓皇而跌跌撞撞地从那些一闪而逝的面容中去辨认陈骆那张脸,然而一无所获

  她站在人群中央,给父亲拨了一个电话,哽咽,几不成声:“爸,他没骗我。”

  2

  森罗的十八岁,是在离翡翠广场不远的一幢宅子里度过的。那时候的翡翠广场还不似现在这般繁华,不到三百平方米的场地,夜里燃着一些煤油灯木头长椅上穿风衣的情侣拥吻,对面小小的天主教堂里传来钟声。父亲说,这一切都像是书里所写的旧维多利亚时代光景

  然而森罗并没有见过,只是听父亲描述。她整日住在幽深的大宅里,和书、小提琴以及帕格尼尼为伴。“外面”这个概念,自她八岁以来就停止更新了。森罗觉得自己就像某种植物,只需要一些阳光水分空气就能活下去。

  陈骆就是在她十八岁那年突然闯入的,带着一种蛮荒般的热情

  那是一个下午,森罗在院子里看书,忽然,攀在栅栏上的藤蔓晃动,一双手拨开了藤蔓,紧接一张脸露了出来:“喂……”

  森罗吓得一声尖叫,扔下书就往屋内跑。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她整整一周不敢再出门,直到父亲再三向她保证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过翻过高高的铁栅栏闯进来。

  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森罗终于再次鼓足勇气去了院子里。坐下十分钟,她听见有什么敲击铁栏杆声音,吓得汗毛倒竖,惊弓之鸟般腾地起身。

  藤蔓后面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跟你道声歉,上次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们在打羽毛球,球飞进了你家院子……”

  森罗双手紧抓着藤椅的扶手,后背和额上冷汗涔涔,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开口。

  男生没走,或许是没听见森罗出声,他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下去:“真的……就在你院子里的葡萄藤下。”

  男生走了以后,森罗小心翼翼地走去葡萄藤下,果然在那儿发现了一个羽毛球,像一只白羽的小鸽子栖在草丛中。

  她把那个羽毛球卡在栅栏的缝隙里,两天后发现它不见了,兴许是男生拿走了,她不敢肯定

  再见到男生,是在一个雨天,她站在檐下拉小提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警惕地退后一步,背靠着门廊。那脚步声停下了,片刻,栅栏外响起男生的声音:“很好听,是什么曲子?”

  森罗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开口,小声地说:“帕格尼尼……《A小调随想曲》。”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森罗张了张口,没再出声。

  男生又问:“我这儿有蛋仔饼,你吃吗?”他没等到森罗回答,便笑说,“给你放在这儿了,你自己过来拿!”一阵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雨声中。

  蛋仔饼还是热的,用塑料袋封得严严实实,没漏进去一点雨。抹茶口味,松软可口,那个烦闷无趣的夏天,于是有了特殊意味

  此后男生常来,大概是知道她容易受惊,从不露脸,就坐在被藤蔓覆盖的栅栏外,一边信手用野草编一些小玩意儿,一边同她讲外面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森罗小声地说:“森罗……万森罗。”

  “好听,森罗万象。我叫陈骆,耳东陈,骆驼的骆——你骑过骆驼吗?”他话题跳跃,森罗时常跟不上。他也不在意,就和她讲曾经沙漠里骑骆驼的事。

  道家讲“森罗万象”,是天地,是日月,是星辰,是陈骆口中的万丈黄沙大江大河。她徒取其名,只有这方寸地方是她的整个世界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陈骆几乎每周都过来,一待就是一下午。终于,他忍不住问她:“我从来没见你出过门,为什么?”

  森罗声音艰涩:“是一种病,叫广场恐惧症。”这种病让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开阔空旷的地方,也害怕陌生人。她无法控制,这种恐惧发自内心深处,生理上也会有所反应

  “那你怕我吗?”

  森罗不说话,她看见那些开始泛黄的藤蔓微微晃动,陈骆把手伸进来,似乎想把它们拨开。

  他问:“我能见见你吗?”

  3

  三岁大的时候,父亲发现了森罗在音乐上的天赋,不惜花重金请来最好的老师教森罗小提琴。她的人生轨迹原本会按照设想的那般,参赛、获奖、报考柯蒂斯音乐学院。可八岁那年,这条辉煌的路戛然而止

  所幸她家境富裕,即便余生都只能缩在这间大宅里,父亲也能供养得起。

  森罗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父亲和小提琴老师。如今,多了一位闯入者。

  闯入者问她:“我能见见你吗?”

  森罗强忍恐惧,看着藤蔓被拨开,那个午后一闪而逝的脸出现在栅栏后。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棉质T恤,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皮肤白皙轮廓分明。比她想象的更为好看,也更凌厉,是一种极富侵略性的英俊

  森罗满手的汗,但是她没逃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笑容,好像院子里那些被阳光暴晒以后的葡萄,清甜又饱满

  往后,陈骆来得更频繁,隔着栅栏,他们挨着坐在草地上。他时常给她带来好玩东西,波子汽水、玻璃风铃、竹哨、旧电影海报、绝版的禁书……她腾出一只箱子,专门用来盛放这些。森罗询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个诗人,写一些酸诗,发在名不见经传杂志上,赚点儿稿费,勉强能维持自己的生计

  很快秋天过去,冬天也渐渐来了。天越来越冷,陈骆蹲在风里瑟瑟发抖——他让森罗不要出来,就坐在屋檐下,外面很冷,他害怕她冻感冒了。

  这天陈骆回去之后,森罗第一次主动找父亲谈话。她说自己新交了一个朋友,想把他请进家中。父亲简直求之不得,森罗明白他又生出了自己会痊愈的期望。森罗不忍心告诉父亲,她好不了,陈骆的出现只是个偶然

  陈骆开始频繁出入大宅,在森罗堆满了书、CD和乐谱的房间里消磨时光。他们会玩一些幼稚游戏,诸如在本子上下五子棋,或是比赛笑话,谁先笑谁输。森罗给他拉帕格尼尼,恢弘的、庄严的,抑或是优雅的。这个时候,陈骆总是格外沉默眼睛因此越发幽深。他英俊如同她八岁以前曾在翡翠广场上见过的大理石雕像,同样吸引人靠近,又让人不敢靠近。

  十八岁,在混沌而没有去路的光阴里,她明白了何为“喜欢”。

  下雪的时候,森罗突发奇想,打算更改卧室布置。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宝库,都是父亲送给她的外面世界新奇有趣的东西,它们堆了满屋,是以收纳起来格外费劲整理进度很慢,即便有陈骆帮忙。因为一旦发现什么好玩的,两人就会忘了正事

  在北面的角落里,陈骆发现了一口大的樟木箱子:“这里面是什么?”

  “忘了,你打开看看吧。”

  那竟是一箱金灿灿的奖杯,全是各种大赛冠军。在其中,陈骆发现了一份资料,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的报名手册。他翻开赛事简介扫了一眼,明白了这项比赛的分量

  “森罗……”陈骆合上报名手册,看向她,“你想过要走出去吗?”

  他字斟句酌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但森罗还是被一种愤怒深沉的恐惧击中。她重重地盖上了木箱,让陈骆滚出去,

  三天后,森罗才又重新联系陈骆,为自己那天的行为道歉。

  陈骆笑说:“我明白,我没有生气。”

  春天到来,陈骆到森罗家里的频率渐渐降低。起初他是每天都来,后来变成了三天、五天,一周、两周……三月末的一个午后,他来跟森罗道别。

  “我要到北方去,有朋友在那儿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一定要去吗?”森罗心中焦灼难定,她没法想象陈骆要是走了,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多么枯燥乏味

  陈骆靠在门边的柜子上,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微弓着背,避开了森罗的目光:“森罗,对不起,我没办法一辈子陪你待在这间屋里。”

  森罗眼泛泪光,挽留的话说不出口。她是个病人病态地活过了十年,她不能要求陈骆也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

  森罗哽咽着说:“好。”

  年轻男人走出大门,沿着花园里的石径一直往外走。森罗望着他,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方才折返。她回到房间里,把一支曲子拉成了狂风骤雨。

  这个时候,她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呼喊声。

  “森罗!”

  森罗丢下提琴飞跑出去,隔着栅栏,陈骆站在外面。他抓过她从缝隙中伸出去的手指,把额头靠过来,深邃如谜的眼睛凝视着她:“森罗,我喜欢你。外面有那么宽广的世界,你想带你去看。”

  4

  森罗的治疗过程并不顺利,每进行一步,都要与巨大恐慌做斗争。还好陈骆很有耐心,森罗觉得他的作用远胜于心理医生

  在陈骆的帮助下,她开始循序渐进地扩大自己的行动范围,从房间和小院子,到大宅宽敞客厅和前门花园。一个月后,她克服了要把自己撕裂成碎片的恐惧,十年来第一次踏出了家门

  她在门口站了五分钟,望见远处树木掩映之下白色尖顶的教堂,以及更远处的河流。阳光照到她身上,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回自己那个逼仄世界的冲动,但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意志制止了她——如果想跟陈骆一起生活,她必须先把自己治好。

  对陈骆北去的计划被耽误,森罗充满愧疚,陈骆却告诉她:“如果你能痊愈,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后来,在心理医生的首肯下,陈骆提出带森罗去翡翠广场看一看。

  那些大理石雕塑已经拆除了,现在筑起了石头的花坛,白天椅子上栖着鸽子,晚上会有流浪的猫出没。他有时候会把吃剩下的面包揉成碎屑,洒在教堂的座椅下,在唱诗班唱诗的时候,一些蚂蚁会从墙角的缝隙里爬出来,搬走这些庞然大物

  他在长椅下黏过窃听器,试图听到一些“让人一夜暴富”的秘辛,但最终只听到痴男怨女千篇一律起承转合。“我还在广场的苜蓿丛里见到过松鼠,但只有一次。”陈骆这样告诉她。这些和父亲讲述的殊为不同,但对森罗而言无疑更有吸引力

  一个黄昏,她终于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她仿佛成了一名六岁的孩童,以一种不正常姿势紧紧扣住陈骆的手,亦步亦趋。陈骆安抚她:“没事,有我在这儿。”

  翡翠广场上的人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多,三三两两行人妇人、孩童、老人……陌生的脸,欢笑或者愁苦……森罗胸口发闷,但并没有预想的那样严重,大概是因为陈骆始终和她五指相扣。那温度在这个对她而言略显空旷的地方,真实得难以忽视。

  陈骆牵着她在曾经偷放过窃听器的长椅上坐下,跟她讲述曾偷听到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森罗渐渐放松,陈骆停下,低头温柔地看着她:“你想喝酸奶吗?”他指了指广场对面的一家小店,“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

  森罗下意识地说“不”,陈骆把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别怕,顶多三分钟,我很快回来。如果你害怕,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会马上回到你身边。”

  森罗仍旧抗拒,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陈骆松手的一瞬间,森罗脑海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啸。她深呼吸,暗自忍耐,目视陈骆的身影汇入将沉未沉的夜色,穿过广场,到了对面。

  她不敢错目,世界宽广如海,她是迷航的船,而陈骆是唯一的灯塔

  突然间,广场上来了一群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摆上两台音响,在轰鸣的鼓点中跳起了街舞。他们挡住了森罗的视野

  天地倒置,不停地朝对方挤压,触碰以后,又倏然远离……森罗不断呼喊陈骆的名字,但广场太空旷了,她的声音一发出来,就很快湮灭在漫长距离之中。

  森罗出汗如浆,紧靠着椅背,手指颤抖,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视野里蒙眬一片,只有那些刺目的灯光像针一样扎入她的眼球

  陈骆,陈骆,陈骆。

  片刻之后,森罗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呼喊过他,只因她发不出声音。

  世界坍塌了。

  耳畔回响起一些声音,是马戏团的手风琴;是一道急促的女声一声一声喊着“森罗”;是嘉年华游行车上巨大的广告牌轰然倒塌,是鸣笛声、哭喊声、警报声……

  “森罗,你还好吗?森罗!”一双手臂环过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陈骆。”

  这晚,在心理医生离开之后,陈骆在森罗床边的地毯上坐下。他抓着她的手,一直不肯放。

  森罗轻声说:“八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去国外旅游……”

  碰上当地过节,盛大的嘉年华,人山人海。森罗和妈妈走散了,拥挤人潮不断把她推向更远的地方。后来,游行车上的广告牌因固定不稳倒了下来,大家在避让的时候发生了很严重的踩踏事故。森罗的妈妈便是死于这场事故。

  从此,她封存了这段记忆,从内心深处恐惧一切拥挤和空旷。

  艰难地讲述之后,森罗喉咙发疼。陈骆的一个吻落在她的手背上:“森罗,你会好起来的。”

  他说:“我小时候过得很艰难,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常常会幻想以后。森罗,你想一想,以后你要做什么,等你痊愈了,我带你去。”

  想看矢车菊的花海,想在邮轮上度过七天七夜,想再去听一场演奏会,想在众人面前演奏帕格尼尼。

  “还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她说。

  5

  病因被揭露以后,森罗恢复得更快。虽然她仍然不敢离家太远,但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她可以自如地出入翡翠广场。

  她想,假以时日,自己一定可以跟随陈骆去往更为宽广的地方。

  然而,陈骆最近似乎变得很忙,两周里他们只见了一面。见面时陈骆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在困扰着他。

  五月初是森罗的生日,父亲准备了晚宴,没有请太多人,只有森罗的小提琴老师和心理医生。当然,还有陈骆。然而到了约定时间,陈骆并没有来。

  森罗不想让父亲失望,强颜欢笑。送走客人以后,森罗给陈骆打了一个电话。

  陈骆十分自责:“抱歉,我真的忘了。”

  “如果有什么困扰,你可以告诉我。”

  漫长的沉默之后,陈骆低声说:“我过来找你。”

  半小时后,陈骆到了大宅。他没有进屋,就在森罗小院子外的栅栏外。他蹲在地上,把棒球帽压低,盖住了眼睛。

  “森罗,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诗人。我在一家酒吧打工,值夜班。我有个妹妹,患了先天性心脏病,今天犯了一次病,被送进了医院。她马上要做手术,我在忙着筹款……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生日的。”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如果没有陈骆,她不可能重回追逐音乐的道路。其实跟陈骆相处许久,森罗心里已经很明白他或许过得并不太宽裕,他身上有一种野草一样蛮荒的气质。他从不主动说起,但森罗理解他的自尊和坚持。

  沉默许久,陈骆忽然问:“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半夜偷溜出门,这是森罗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在陈骆的带领下,她去到了自治疗以来最远的地方。那是在城郊,一片破败的居民区里。

  陈骆所谓的家,只是一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被布帘隔断成两个卧室,外面是他的,里面是他妹妹的。房间里东西很少,只能满足基本所需,但收拾得很干净。一面墙上贴满了明信片,陈骆指的其中一张沙漠驼铃告诉森罗:“我也没有骑过骆驼,我从来没有踏出过这个城市一步,我告诉你的,都是我从酒吧客人那里听来的。”

  说完,他便再次沉默了。他把这些鄙陋的真相告诉给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你觉得我会看不起你吗?”森罗上前一步,对上他的目光。

  初夏的凉夜,月光从窗户透进来。

  她在月光中亲吻他。

  6

  森罗去看过陈骆的妹妹,十三岁的小女孩,躺在白色的床上,病骨支离。她和陈骆长得很像,只是轮廓较为柔和。

  陈骆告诉森罗,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母亲生前做的是不太光明的工作。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时候妹妹只有三岁。生如蓬草,只能把根深深扎入地下,才有存活的生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有一种凌厉的决绝。

  森罗无法袖手旁观,离开医院的时候,她对陈骆说:“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找我。”

  回到家,森罗翻箱倒柜,从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一个首饰盒。她仔细检查过,完好无损。

  “你准备给陈骆?”

  门口陡然传来声音,吓得森罗差点松了手。她抱紧首饰盒站起来,转身看向门口。

  父亲神情凝重,森罗很少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朝她招了招手:“森罗,跟我过来。”

  到了书房,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沓资料,丢给森罗,“你自己看吧。”

  森罗草草翻过,耳中一响,久违的窒息感让她觉得空气稀薄,难以呼吸。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附带一张像素极低的旧照片——陈骆揽着一个漂亮女孩的肩,冲镜头笑得灿烂。调查报告讲述了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巧言令色骗取了一个富家千金的信任,在得到巨额赠礼之后销声匿迹,报道里称这位年轻人为“王宇森”。

  父亲冷笑:“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森罗咬牙:“我不信。”

  隔天下午,陈骆前来大宅。森罗没让他进屋,在院子里隔着铁栅栏,静静凝视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陈骆被她看了许久,兴许有些不自在,笑了笑,问道:“叫我过来什么事?”

  森罗闭了闭眼,仿佛闻到了那一天雨水的气息,他把一份温热的蛋仔饼放在此处。抹茶口味,松软香甜,原本是一个爱情故事开始时的味道。

  森罗伸手,将首饰盒往他手里一塞,再不看他:“这个,给你。”

  来不及等陈骆有所反应,森罗转身飞奔回屋。

  她被樟木箱子绊倒,在应声倒下的乐谱里泣不成声。

  7

  那之后,森罗就搬家了。她渐渐越来越适应人群,参加了一些比赛,申请了国外的音乐学院,并被破格录取。

  世界以它的宏大和芜杂拥抱她,她仍然有些恐惧,但不再害怕尝试。

  生活远离了大宅,远离了翡翠广场,她仍然与书、小提琴和帕格尼尼为伴,只是如今多了很多的朋友。

  她从不与父亲谈论那一桩旧事,因为在父亲心中,笃定了陈骆就是骗子。而后来陈骆的销声匿迹,也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在奥地利读书期间,森罗谈了一场恋爱。对方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华裔,不笑的时候有些拒人于千里。他是弹钢琴的,两年前在导师的演奏会上出道,如今在欧洲大陆已然声名鹊起。

  恋爱两年的时候,森罗随同男友到台湾举办演奏会,结束以后两人去逛夜市,在那些鳞次栉比的小摊之中,森罗发现了一个卖蛋仔饼的。

  男友停下,问她:“你想吃这个?”

  森罗笑了笑,摇头。

  后来回了酒店,各道晚安,半小时后又响起敲门声。男友站在门外气喘吁吁,把一份蛋仔饼塞到她手里,说:“想吃就买吧,你不要怕胖。”

  蛋仔饼有些凉了,但仍然很甜很香。她咀嚼了两下,在时过境迁的四年之后,异国他乡,突然泪流满面。

  森罗从未停止过思考一个问题,即便陈骆骗了她,有一些东西仍然是真的。那一年她情况好转以后,时常会跟陈骆去翡翠广场,在苜蓿丛里蹲守松鼠,当然,最后一无所获。

  回家的路上,他在路边摊停下,给她买一份蛋仔饼,付过钱以后,又自然而然地挽住她的手。那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悬铃木。在远离路灯光的阴影下,他停下来亲吻她,喊她的名字。

  那时候的呼吸、心跳、体温,都是真的。

  森罗最后还是和华裔男友分手了,过着孑然一身,又孤独自由的生活。

  8

  在音乐会结束后不久,森罗又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地址的信,由陈骆亲笔书写。字迹虽然幼稚,却很工整。

  信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单亲家庭,年少丧母的少年,为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辗转挣扎。打工的薪水付不起高昂的医疗费,他不得不摒弃良心,谋求捷径。他有一副好皮囊,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生活给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只要他愿意,便能轻易俘获人心。依靠这些本事,他屡屡得手。

  有一段时间,他长久地徘徊在翡翠广场,有一天复发奇想,把一个窃听器贴在广场的长椅上。他最初只想恶作剧,想听一听别人的生活是否也如自己这般艰难。然后,他就偷听到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万先生和一名心理医生的对话。家缠万贯的成功人士,却有个患广场恐惧症不能见人的女儿。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猎物。

  于是,他精心策划,接近了这位患有心理疾病的可怜女孩。但认识越深,他越受到良心的煎熬,可妹妹的病情却推着他不得不按计划执行。

  认识她,参与她的治疗,成为她精神上的依靠,获取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再抛出身世凄惨这张底牌。一切按部就班,他没有出现丝毫差错。

  “直到那天,我在窃听器里听见了你和你父亲的对话。是的森罗,为了随时掌握你的情况,在你家里,我也放了一个窃听器。那天下午我原本不准备去见你的,你既然知道了真相,见面的场景将会何等惨烈,可想而知。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得知真相之后,仍然选择把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赠送给我。我震惊不已,继而深感自己灵魂之鄙陋。

  “那条项链我拿去抵押,筹得了妹妹的医药费。手术很成功,妹妹病愈,我却自此陷入了漫长的心理折磨。后来,我努力工作,成功将项链赎回,也找到了当年欺骗过的当事人,一一陈词道歉。这个过程不容易,但我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妹妹手术成功的那天下午,我去了翡翠广场的天主教堂。我并不信教,但那里是一个反省自我的好地方。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有多珍贵的心灵,才能在知晓丑恶之后仍然坚信善良。

  “森罗,我至今仍然无法面对你,或许告诉你这一切会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除了最初的策划,后来我对你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陈骆这个名字也是真的。我比任何人都期望你能走出那个封闭的房间,在万人欣赏的目光中,演奏那些曾让我感动不已的小提琴曲。

  “你应当如你名字,拥有日月星辰,森罗万象。”

  9

  森罗在家中停留数日,不止一次走过已然面目全非的翡翠广场。

  后来,她不断召开巡回演奏会,去过很多国家,经过很多人潮拥挤的广场,与千万人错身。

  她看过湛蓝的矢车菊花海,在邮轮上望见绵延无际的海平面,听过很多场大师的演奏会,也为很多人演奏过帕格尼尼。

  她拥有森罗万象,只是再也没有遇见那个曾经带自己走过翡翠广场的少年,履行所有“以后”中最重要的一项。

  有一些病治好了,有一些病还植根于心里。

  ——原文载于爱格时尚·晚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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